沈庭植对林意倒是称得上一句温柔,可沈聿见过他用一模一样的眼神看着白氏。
他自幼勤勉好学,克己专注,旁人都道他少年老成,沉得住气,但唯有沈聿自己知道,他这么拼命学武读书,其实只是想多和沈庭植说几句话,因为从小到大,沈庭植对他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好好读书,好好练字,好好练功,似乎除去了这些,他们之间就无话可谈。
在沈聿的记忆里,他的父亲严厉威严,不茍言笑,也少言寡语。
他本以为这就是沈庭植的样子,这就是天下所有父亲的样子,直到沈霄出世,他看到沈庭植开怀大笑,和颜悦色地对待同样是儿子的沈霄。
沈聿想不明白,沈霄性情顽劣跳脱,不爱练武讨厌兵法,沈庭植为什么从来都不逼着他学?凭什么沈霄不用建功立业只要平平安安的就好?沈霄凭什么得到他如此偏爱?
到底凭什么?
可这一刻,沈聿忽然知道了答案。
其实只是因为沈庭植喜欢他们母子,而喜欢是不需要理由的。
沈聿记得很多年前的一天,他练完功回书房,他好整洁,书案永远都是整整齐齐,一尘不染的,可那天,桌案上撒着黑乎乎的墨汁,他练好的字散落一地,上面还印着泥泞的脚印,窗边的地上碎了一株盆栽,花泥掺杂着碎瓷片堆在墙角,隐约露出几片细长碧绿的叶子。
这是林意生前精心养护的两盆翡翠兰中的其中一盆,林意去世后,沈聿每日浇水施肥,修剪枝叶,把花盆搬到窗前晒太阳,未有一日懈怠。很多时候他一个人在书房里读书,一抬头,看到这两株翡翠兰翠绿娉婷,香气幽幽,总会恍惚觉得母亲一直陪在他身边,没有离开。
沈聿叫来下人询问,得知是沈霄方才起了玩心,跑来书房玩了一会儿,翡翠兰就是那时候打翻的。
他沉着脸出门,在回廊上堵住了沈霄。
刚说了一句“你以后不许进我书房”,沈霄便大哭起来,哭声引来白氏和沈庭植,沈庭植皱起眉,什么都没问,便道:“你就是这么待你弟弟的。”
又道:“为父同你说过多少次,喜怒不形于色,你这般意气用事,还跟一个小孩子斤斤计较,为父怎么放心未来将神策营交给你,把沈家交给你?”
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沈聿紧紧攥着袖口,垂下了眼。
沈庭植没有再理他,带着白氏和沈霄离开了。
沈聿孤零零站在回廊里,看着那两大一小远去的背影,夕阳给三个人的背影描上一层暖黄色的金边,没有人会怀疑他们才是一家人。
虽然沈庭植从小就说以后要把沈家交给他,可在那一刻,沈聿觉得自己其实连沈家人都算不上。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什么。
所以当沈聿站在白氏面前,听到这些话时,他一句话都反驳不了。
他没有反驳的底气。
他连沈庭植到底爱不爱他这个儿子都不知道,自然也更不知道沈庭植更爱林意还是更爱白氏,自然也不知道当沈庭植知道白氏杀了林意时,是不是觉得无所谓,然后轻易原谅了白氏。
至于白氏害了沈庭植自己的性命,以沈庭植的性格来看……说不定他真的会原谅白氏。
其实他对身边的人一直都挺宽容温和的,他只对他严厉。
沈聿忽然笑了一下。
他从来没有想过,当他等待数十年,即将为死去的母亲讨回公道,为她报仇的这一刻,拦在他身前,阻住他脚步的,会是他的父亲。
忽然觉得很累,由内而外地累。
沈聿挪动步子,在旁边的圈椅中慢慢坐下。
众人的视线随着他移动,一时间竟也没有人出声。
男人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睛。
“你走吧。”他说。
沈非叫了一声:“公子!”
沈聿没有说话。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料到事情走到最后,竟是这么个结局。
只有白氏飞快地爬起来,一把拉上沈霄匆匆往殿外走,她走得很急,仿佛害怕后面有可怖的怪物追来。
可并没有人追来。
沈聿只是平静地坐在圈椅中,他已经睁开眼,不知望着什么地方出神,也不说话。
沈非代为出面,草草遣散了各位族老,殿内很快就只剩下他和沈聿两个人。
他有点担忧:“公子……”
沈聿说:“没事,我一个人坐一会。”
沈非没办法,只好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
日落月升,一转眼已是晚上。
沈聿在祠堂坐了一下午,晚上回了朝阳宫。
他推门进去,沈忆抬起头来。
两人对上视线。
沈忆恍惚了一下,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第一次见到沈聿。
铺满夕阳的宫道上,少年一身白衣印满脚印,满身狼狈,抬眸看着她,眼底如一滩死水。
这一刻,沈忆便知道——
出事了。
第091章 暴雨
沈忆只作不知, 从榻上直起身:“今日军中很忙吗?回来这样晚。”
她仔仔细细地盯着男人,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
沈聿挨着她坐下,神色和往日别无二致, 语气中甚至还带了点儿笑, 说:“嗯, 是有点儿。”
沈忆转个方向,面朝着沈聿坐,把双腿放到他膝上, 凑过去双手捧住男人的脸,轻抚两下,笑眯眯地道:“是不是累了?”
沈聿没有说话, 他向后靠着, 手臂绕到沈忆脖颈后面, 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手掌一下一下地慢慢抚着她的后颈,眼睛幽深而平静, 像黑夜里的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