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一直担心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很久很久以后,沈忆再回想这一天,发现很多细节,很多人,很多话,她都已经记不清楚。
只记得那天晚霞红透半边天,熔金般的余晖泼进窗来,栅栏,笔搁,博古架在御案上地上投下光影,眼前的一切都泛着昏黄陈旧的色调,而就在这乌金一般的静谧暮色里,突然闯入一道清瘦人影。
沈忆不记得他穿的什么衣服,戴的什么冠,只记得他来时冷怒满目,寒气满身。
记得他站在御案前,冰冷中夹杂着恨意的眸光将她瞬间钉死在椅子上,桌子拍得震天响,口中一声又一声地厉喝着什么。
那一刻,沈忆便知道——
她留不住沈聿了。
她平静木然地答应一切,送梁颂出门,平静地召来郭肃,告知他明日大典一切如旧,只是不再册立王夫。
然后,她唤来阿宋,平静地下令。
捉拿骠骑将军沈聿,押进天牢。
听下面回话的人说,沈聿在神策营演武场万众瞩目之下被带走时,所有人鸦雀无声,而他自始至终,一句未辩,一字未问。
他只对身边的姬远和安淮北说了一句话。
“我房中书案上有书信一封,回去记得看,明日新帝登基大典,也要记得准时来觐见。”
那夜的神策营十分安静,没有将军带头哗变,也没有士兵聚众闹事。
一切平稳而安静地步入第二日的正轨。
那天沈忆坐在朝阳宫寝殿的榻上,一夜未眠。
寝宫一角放着两座厚重的衣架,一件是女子嫁衣,一件是男子婚袍。
都是鲜艳的大红色,都绣着金龙,都有日月星辰,山川湖海,嫁衣美艳玲珑,婚袍挺拔修长,是尚衣监的宫女们辛苦织了很多天赶制出来的,今天刚刚送到朝阳宫来,都十分华贵精致,很好看。
可惜赶是赶出来了,却也用不上了。
沈忆看这两件衣服,看了一宿。
她第一次穿嫁衣时,没有嫁给想嫁的人,第二次嫁的是想嫁的人,却没有机会穿嫁衣了。
寅时初,天还黑着,阿宋悄悄走过来,请她去梳妆更衣。
新帝登基,自然是一根头发丝一个手指头都不能出错的。沈忆收回视线,起身离开。
所有服侍的宫人跟在她身后,呼啦一下离开,偌大宫殿,顷刻变得冷冷清清。
只余寝殿一角,两件死气华美的婚服静静搭在衣架上,衣领和袖口的乌金暗纹随着昏黄灯火微弱地呼吸着,渐渐黯淡熄灭了,无人问津。
辰时,乾圣宫宫门缓缓开启,朱红色厚重大门逐渐向两侧分开,慢慢露出里面蔚蓝无际的一线天空,早已等候在宫门前的文武百官身着朝服,头戴乌纱官帽,依次而入。
待百官站定,万籁俱寂,乾圣宫金殿之中,六根通天金柱巍峨伫立,巨龙盘绕其上,宝座前青烟袅袅,瑞霭升腾,宝座之上,女人身着龙凤交织、绘集日月山川的明黄色朝服,头戴十二硫冠冕,端然落座。
鼓声如雷,礼乐肃穆。
深远厚重的罄音响彻整个皇城。
同一时刻,天牢,静坐的男人抬起头。
西宫,脸色苍白的男人躺在榻上,慢慢睁开眼。
皇城内外,无数人抬起头,望向乾圣宫方向。
那是他们新的王。
她美丽威严,杀伐果决,深谙权术人心,却又宽厚仁慈。
她会是一个明君。
侍臣三声鸣鞭,百官三跪九叩,朝着这个站在王朝权力巅峰的女人,高呼万岁。
沈忆目视前方,此刻,整个王朝在她眼前。
这是她从年少时起便一直向往着,并始终为之不懈努力的愿望,如今终于实现。
而她另一个愿望,却再不可能成真了。
四月初五,大魏改国号周,太祖沈忆继位,年号建启。
*
接受百官朝拜之后还要受玺宴请,等整个大典结束,已是深夜。
席间有大臣来敬酒,沈忆吃多了酒,阿宋吩咐人去备醒酒汤,小心把她扶进寝殿。
沈忆歪在榻上,半睡半醒之际,瞥到角落里两座衣架,空荡荡的,想来那两件婚服已经被人取下收起来了。
她慢慢地坐起身。
过了半响,她喊了一声:“阿宋。”
阿宋走过来,把手中的醒酒汤放下:“怎么了陛下?”
沈忆撑着头,把碗推开,低声说:“陪我去个地方。”
阿宋看了眼碗中晃动的水面,一句话也没问。
二更鼓响过,夜寂人静。
天牢。
昏暗阴冷的甬道,灯芯燃烧着发出细碎轻微的噼啪声,空气中有淡淡的潮味,不算难闻。这里已是天牢最深处,历来关押的都是犯下重罪的王公重臣,牢房比外面要干净空旷许多。
沈忆停在一间牢房前,隔着栅栏向里面望去。
牢房的摆设很简单,只一对儿边缘磨得平滑,纹理模糊的黑木桌椅,一方硬榻,榻上一张草席,墙上高高地开了扇小窗,月光从那狭窄的口中透出,落在地上,形成一片斜斜方方的冷白霜。
此刻,那榻上坐着一道人影,背对着牢门,他微微抬着头,似乎正透过墙上小窗看天上的月亮。
他看得很专注很忘神,完全没注意到有人走过来。
狱卒上前将门打开。
哗啦哗啦的锁链声惊破寂静,男人终于回过头来。
他眸中弥漫着平静的死意,淡淡扫了一眼狱卒,然后才看到了另外两个浑身都裹在黑色帷帽里的人。
男人的眼睛瞬间定在了其中一人身上,他动作缓慢地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