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昶沉默半响,看向沈忆。
他怎样认为的并不重要,此时此刻,沈忆才是那个最后拿主意的人。
沈忆并没有急着做出判断,只是不动声色地问道:“若你所言为真,然后呢?”
沈聿道:“若我所言是真,则后方粮草短时间之内必然运不过来,而我军若退守仪陇,便是正中楚军下怀。试想,我军只能在仪陇城内固守不出,而后方粮草不能及时运达,待到粮草耗尽之日,我军便只能放弃仪陇,一退再退。”
“仪陇若失守,”沈聿缓缓道,“我军和楚军日后在西南的博弈将彻底陷入被动的局面,后果有多严重,不必我再说与各位听了罢。”
听到这里,众将皆倒吸一口冷气。
若不是沈聿说出来,他们万万想不到今日这桩看似十分偶然的事情,底下竟会牵涉如此深远的谋略和思量。
沈忆沉默片刻,道:“若依你所言,不退守仪陇,则我军还有何去处?”
众人也纷纷看向男人。
是啊,若不退守仪陇,大军还能去哪?!
沈聿说出了他方才反复思考之后的结果。
“遂宁。”
他一字一句道:“要解眼下之困,唯有遂宁。”
众人的目光都转向地图上那个小小的,毫不起眼的城池,一时间都满面疑云。
唯有王昶,在短暂愣了一下后,不可思议道:“云陵?你要打大楚的边城云陵?!”
沈聿道:“不错,我军目标正是云陵。”
众将看着地图上距离大楚京城仅有百里之遥的云陵,纷纷面露震撼之色。
云陵乃是大楚京城门户,云陵若破,则大楚京师危在旦夕。
是以,若攻云陵,则楚军必然前来支援。
王昶却又疑惑了:“可即便我军攻打云陵,楚军前来支援,我军还是要和楚军正面对上,届时没有粮草,岂不是还是一样的下场?”
所有人转头看向沈聿。
他们看不清这个戴着面具的男人脸上是怎样的神色,只听出他低沉嗓音中微微的笑意。
他说出答案:“所以,只是佯攻。”
众人瞬间瞪大了眼。
“先派一小部分兵力前往遂宁,让楚军以为我们要进攻云陵,楚军必然调兵支援,我军主力再紧随其后,最后——”沈聿伸出手,指向舆图上一方狭小的山谷,“在南蜀道设伏,前后夹击楚军,一举歼灭。”
至此,沈聿的计划终于全部浮出水面。
营帐里倏然静得针落可闻。
实在是难以想象,在他们因为后方粮草被烧而心烦意乱的时候,有人竟然能一眼洞察楚军的居心,甚至在短短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里想出应对之法,制定出一条详尽周全绝处逢生的绝顶好计!
如此惊人之能,他们望尘莫及,唯有拜服。
沉默半响,王昶道:“我没有问题了,请陛下下令。”
众将纷纷看向沈忆。
数道目光向她汇聚而来,沈忆面色不变,手心却微微出了汗。
以前她坐在御书房批折子,笔尖勾折转走,起承转合之间,轻易断人性命钱财,仕途官运,从不觉有甚艰难。
可这一刻,没有内阁再一遍一遍帮她矫正不甚成熟的谋划,没有言官一遍一遍上疏陈奏指出她的过失,她只有一个人,她没有改正的机会。
她站在所有人目光汇聚之处,手中攥的是千万人的性命,眼前如同大雾一片,是连她自己都看不清楚的结局。
可她必须做出这个决定。
良久,沈忆深吸一口气,看向沈聿,缓缓道:“如何让楚军相信我军主力已转移至遂宁,林参将应该也已经想好了吧。”
极其罕见的,方才侃侃而谈,成竹在胸的男人忽然沉默了。
沈忆却微微一笑:“无妨,为了此战能胜,朕愿意冒一把险。”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
原来在林淮的计划里,是由陛下带领小部分兵力前往遂宁,如此,楚军才有可能相信大周真的已经转移了兵力。
而陛下她,显然也是猜出了这一点。
众人不由咋舌。林淮此计虽然可毕其功于一役,却也是兵行险着,尤其是先行前往遂宁的军队,届时若万一被楚军追上,而周军大部队还没能赶到,必会全军覆没。
林淮敢让陛下去当这个先锋,不可谓不胆大,而陛下竟当真敢应下,也是够有胆识。
沈聿这时抬起眼,对上了沈忆的眼睛,他终于开口。
男人的嗓音仍和往常一样,极其平静,却又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令人惊惧的坚定。
“林淮誓死,必护得陛下周全。”
在场的其他人并不知道——这并非一个将军对天子的忠言。
而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誓言。
只有他知。
她知。
第102章 谋定
翌日清晨, 天蒙蒙亮,军靴踩过蒙着秋霜的枯草叶,偌大军营竟无一丝嘈杂人声, 只有士兵们简洁的回话声和清晰整齐的脚步声。
不过一个时辰, 大军集结完毕, 整装待发。
黑红色军旗在秋风中鼓荡,沈忆一身轻甲立在旗下,在她身后, 几万士兵严阵以待。
她抬眼看向面前的人。
男人仍然带着那副面具,秋日惨淡的阳光照在这副铁面上,所有伤疤和痕迹都一览无余, 经过几月来的战场厮杀, 面具表面坑坑洼洼, 边缘已经被砂砾磨得粗糙,甚至有了锈黄,底下露出的一双眼睛漆黑深沉。
沈忆忽然想起, 自从她认识沈聿, 这人似乎一直都是这样,受了伤永远都自己一个人扛着,不声不响,就像这沉默无言的面具, 平时不会有人特意端详留意,唯有暴露在阳光下时,才会叫人惊觉其上有着怎样触目惊心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