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他在西南这两个月,过得并不容易。
他一直都过得不太容易。
少时失恃, 父亲严苛少有温情,后继母入府, 与父亲恩爱并诞育子嗣,而他则孤身离家,被迫前往敌国为质,然后便遇到了她。
她或许是他此生最大的劫难。
重逢后沈聿为她做了很多,也许是为了补偿,但她从未怀疑他的爱,也正因如此,她知道他所有的痛苦,无奈和煎熬。
但她对此无能为力。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帮他结束这段无穷无尽的纠缠。
瑟瑟秋风吹起两人的衣角和发丝,大军整肃,西南甚少有晴天,今日更阴沉得厉害,灰沉的阴云从天尽头逼压过来,天地寂静,一时之间,唯有风过树梢带起的簌簌轻响。
话在嘴边绕了几圈,到底还是说不出口,沈忆正欲作罢,男人低沉醇厚的声线传了过来。
“陛下想说什么?”
这下不想说也要说了,沈忆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今日一别,生死难卜,有些话,再不说恐怕就没机会了。”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沈聿的眼睛似乎黯淡了一瞬,但他没有打断她,只是静静听着。
沈忆双手交握在身前,轻声说:“过去的事情,朕说了,不会怪将军,望将军也勿要介怀于心,过去的已经过去,望将军坦然放下,朝前看。”
沈聿抬起眼,看着她。
视线相对的一瞬间,沈忆心跳仿佛突然停了一下,她硬撑着看向男人的眼睛,一字一字地将剩下的话说完,“此战若胜,将军想娶妻纳妾,荫庇子孙,朕……无有不应。”
男人大抵是能听见的,可他似乎没有听见,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她的眼睛,他的目光平静而深邃,如跨漫漫千山万水而来,最终深刻无声地望进她眼底。
沈忆指尖不自觉打起颤来,心底一再加固、已经坚如磐石的防线瞬间开始溃散,就在她即将忍不住要避开他视线的时候,沈聿垂下了眼睛。
男人低沉的嗓音随风飘过来。
“陛下,保重。”
他没有回应她要他放下这段感情,也没有回应她贺他妻妾成双,儿孙满堂,他只让她保重。
沈忆移开视线,仰了仰头,秋风卷着残叶朝她扑过来,眼睛忽然干涩得厉害,她状似洒然一笑,语调却匆匆:“走了。”
说罢,她翻身上马,狠狠挥了下马鞭,马儿一声长嘶,瞬间将她带出数丈开外,转眼已将男人的身影甩在身后。
“全军听令,出发!”
连绵有序的军队浩浩荡荡从男人身侧经过,沙尘飞扬,秋叶落下,他没有再回头去看。
两道身影越来越远,直至一方消失在路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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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后,楚军大营。
帅帐乱作一团。
周军转移大军前往遂宁的消息传来,众将争吵不停,有说立刻前往支援云陵的,也有说趁大军主力不在拿下仪陇的。
一片乱哄哄的喧闹中,上首的张铭照独坐着,一言不发。
突然“砰”的一声,萧鸷拍桌而起,一脸不耐烦:“都闭嘴!”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竟都十分听话地噤了声,似乎很怕萧鸷。
众人沉默的视线中,萧鸷大步走到张铭照身前几步,厉声道:“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周军显然是冲着云陵去的,云陵乃我大楚京都门户,此时不出兵,难道要等周军打到都城了再去救驾吗!”
张铭照冷冷道:“作为一个副将,这该是你对主帅说话的态度吗?”
萧鸷脾气噌地上来了,当即逼进一步,大有把人一巴掌掀翻的架势,张铭照坐得八风不动,眼神锋锐如刀,“就算你爹还在,他也不会这样跟本帅说话,更何况你?”
萧鸷原本涨红的脸倏然阴沉下来,他咬着牙一字字道:“别提我爹。”
营帐内倏然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一年前,萧鸷之父萧元安奉命攻打仪陇,久攻近四个月不下,最终在一个下着暴雨的深夜被敌军一个叫沈聿的将领俘虏,再次见面时,看到的是萧元安装在盒子里的头颅。
这不仅是一桩惨剧,更是奇耻大辱。
自此之后,萧鸷性情愈发暴烈,军中更是无人敢在他面前提及萧元安和沈聿这两个名字。
张铭照摇头道:“你如今秉性不稳,行事偏激,叫我如何安心把军队交给你?今日你就好好待在营中面壁思过,明日的作战计划你不必参与了。”
“凭什么!”萧鸷霍然抬起头,眼睛已经隐隐发红,怒吼道,“你知道我等这个机会等了多久!我要亲手杀了他!”
张铭照眯起眼:“你要杀谁?”
“除了沈聿还能有谁!”萧鸷说,“现在周军那个叫林淮的参将,我用人头担保,他就是沈聿!”
这一下所有人都惊讶了,不禁纷纷问道:“何以见得?”
萧鸷冷笑:“我与他交手数次,虽然他剑法从来千变万化,难以识别,可如此凌厉的剑意却是非他莫属!更何况——”
说到这里,萧鸷的笑容忽然微妙起来,“想必各位,都听说过大周的女帝和沈聿那一段风流佳话吧?”
“难道你的意思是——”众人相互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了然。
“不错,”萧鸷道,“我那日与这林淮交手,侯捷意欲暗杀周帝时,林淮拼了命也要赶过去相救,可周帝分明刚到西南,若非之前认识,怎会如此舍命相救?是以,林淮就是沈聿!”
萧鸷抬头看向张铭照,“前方斥候来报,沈聿也在前往遂宁的大军之中。我们虽然重伤了安淮北,可周军有沈聿指挥,云陵同样危在旦夕!若我军不前往支援,云陵必失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