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真正的枷锁镣铐,却带着如有实质的重量。
一如在妖族皇宫里,所有人都在说他是卑贱的婢妾之子,只是有幸流着几分妖皇血脉,生来就该为他那些尊贵的兄长让路。
他不能出头,不能显眼,只能一生躲在暗无天日的荒凉宫殿,任光阴蹉跎。
品月眨了眨眼睛,一双泛着粼粼幽蓝的眸子此刻空茫又恍惚,指尖有几分惶惑地摸索着脚踝。
好奇怪,腿上生不出力气。
仿佛脱离这片他藏身的树丛,就是在违背被篆刻下的本能。
他不能离开自己的茧。
品月的耳畔似乎回想起自小灌输的教言,顺从地笑着,渐渐放弃了抵抗,像一片枯叶等待静静腐烂在泥里。
刷拉,繁茂的枝叶被拨开。
一束光透了进来。
品月偏头望去,见曲云织也正垂眸看着他。
他唇角边上的肌肉一阵扯动,习以为常露出讨好乖顺的微笑。
“为何不出来?”曲云织只问。
品月发觉,他好像有些听不懂曲峰主在说些什么,宛如沉入无边深海,耳边的一切声音都变得模糊遥远。
他困惑歪了歪头。
曲云织捏住他的下巴,掰着他往一处看去。
品月瞳孔一缩。
“看到了吧。”曲云织指向颜清先前站着的位置,传林而过的风掀开林叶织就的帘子,露出一幢熟悉的典雅屋舍。
“这地方是颜清那臭小子故意引你们过来的,径直穿过去,走几步路就到了我的屋子。”
她侧了侧身,扶着鲛妖单薄的肩膀,任由他靠在自己怀里,嗓音温和平静,一步步指导他该如何取胜,“我被他骗走的这段时间,只要你肯从树丛里出来,就这样笔直地一路往前。”
曲云织牵起鲛妖的手,与他五指紧扣,宛如教会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孩,该如何将眼前之物牢牢收入掌心。
“恶鬼的宝物就在大厅中央的桌子上放着,你只要一进门就能发现,很简单的对吗?”
“所以为什么不去做?”
品月张了张嘴,喉咙嘶哑滞涩,像堵了一块浸水的棉花,沉甸甸逼迫他几欲窒息。
“……我腿软,走不太动。”
曲云织看向他裸露在外的小腿,苍白纤细,骨骼轮廓清癯,皮肤上青色脉络如玉石上蜿蜒的痕迹。
她的手轻轻搭上那截脚腕。
很凉,品月心想,比他的体温还要低些,蜻蜓点水般的触碰激得他瑟缩一下。
在他的视角中,那只作乱的手四处摸索,遵循某种章法地揉捏,是寻常推拿的手段。
不过徒劳而已。
他体力还算充足,归根究底困住他的不是这具孱弱身躯,而是他也说不清的一种感觉。
蓦地,恍若是心有灵犀般,曲云织的手一把攥住他脚踝!
恰恰按在他幻视中,那一圈冰冷的金属色镣铐上。
就这样漫不经心地挑开了锁扣。
品月睁大了眼眸。
“许是长时间奔逃有些累了吧。”曲云织淡淡地说,像是方才的举动无意为之,“现在好些了吗?”
她站起身,背着光,阴影遮掩了眸中神色,安静打量着鲛妖。
他满眼惊奇,瞳孔剔透而纯净,宛如初生婴儿的好奇心,弯着柔韧的腰肢,水蛇般的手抚摸自己光裸的脚腕。
空荡荡的,没有枷锁的幻觉。
曲云织在心底轻叹一声。
这只鲛妖并非真正的妖族气运之子。
否则也不会被教导成如今模样。
只知道一味躲藏,而从来不知晓该如何争取。
他固然拥有鸿蒙至宝,可他从未被寄托希望,不过是一个装着希望的匣子。
前代妖皇只是将至宝暂时交由他保管,等那金尊玉贵的现任妖皇重掌权柄,摆脱神族的挟制,鲛妖的一切都将奉献给他。
曲云织将鲛妖拉出了树丛,轻柔揽在怀里。
“为何要藏起来?”她低低的话语传入鲛妖耳畔,“你就是你。”
品月倚靠在曲云织的怀抱里,却听到了自己骤然放大的心跳,重重敲响,宛如一声擂鼓,一道仲夏时分撕开夜幕的闪电。
他眼前的世界支离破碎。
山林间的虫鸣鸟叫从未有哪一刻如此清晰,不再是从前的风声鹤唳。
曲云织的话语如同呼啸而来的什么东西,轰然撞在他包裹自己的茧上,一切都四分五裂,一切都七零八散。
原来他可以是他,他可以不用藏起来!
他从来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存在,他就是他!
品月一把攥住曲云织的衣领,被拉出树丛,又或者更早些的某个时刻,就隐约有了预感,他从茧中脱身,第一次认清了这个世界。
“我不叫品月,我有自己的名字。”
曲云织低头,撞入一双明亮的,漆黑中折射幽蓝微光的竖瞳。
“我真名为无厌。”
这场名为捉迷藏的游戏里。
于无光的密林深处,她找到了真正的他。
第039章 第 39 章
“游戏结束了。”
曲云织从鲛妖无厌的手中, 接过那面云纹旗帜,轻轻一招。
山林间凭空起了丝丝缕缕的雾,如一尾珊瑚丛中穿梭的银鱼, 卷着三十个玉面奴送回别院。
做完这些,曲云织才不紧不慢转身。
“行了, 别搁地上装睡。”她视线扫过一动不动的颜清。
枯叶堆一阵窸窣声响, 直挺挺躺尸的青年头一抬,哪还有倒地时的震惊, 分明一副笑嘻嘻的模样, 麻溜地翻身站起, 抖抖衣摆上的灰土。
“师尊。”颜清掐了个除尘诀,把自己收拾干净后,偏头望一眼别院的方向, 努努嘴,“方才那只鲛妖就是你此次的目标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