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伟业此时主要有两个职位,一个是翰林院编修,平时给皇帝做一些诰敕起草,讲讲经义什么的,类似文秘和人形字典功能;还有一个职位是詹事府左庶子,就是给皇子当老师。
崇祯皇帝继位后,每日日讲从不间断,勤奋好学,再也不是啥也不懂,任由大臣们摆布的的中二少年了,而且就算有什么不懂的,也很难问到他这样年轻的编修头上,所以他当字典的功能绝大部分时候是个摆设。(注1)最大的皇子朱慈烺现在五岁,还未开蒙,还要1.2年后吴伟业才能真正履职。
吴伟业五经里修的是《诗经》,如果皇帝日讲里有相关课程,他需要提前做好准备去给皇帝当个陪听课的。没有的话,就在翰林院守着,看看今天有没有诰敕需要写的。日子过的清闲又散漫。(注2)
昨日酒喝的多,后来去找陈子龙说话,晚上干脆留宿在陈家,陈子龙这几日就要回江南,陪他多说说话吧。陈家住的远,寅时吴伟业就起来收拾收拾,穿过漆黑的街道往皇城方向出发,到了翰林院应了卯,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就不想动了。
今日上午的时候,还出着太阳,到午间的时候就开始阴了下来。老天爷就像娃娃的脸,说变就变,终于有点春天的气息了。屋内阴暗,翰林院书多,蜡烛都不许点。小吏从詹事府端来的茶水,温着的喝着没有滋味。又是犯困又是口渴的在椅背上靠了大半天,下午本想早点溜号回去补个觉,却有印绶监掌司找上门寻一些资料。
“王公公,正德年间的事,我算算呀,都100多年了,陛下怎么想起了此事,而且驱逐佛朗机人之事,应该是去问兵部呀。”
“吴大人,兵部自是有人去的。咱家也是到这里来寻寻有没有关于大小佛朗机人、红毛番相关记载。”这位印绶监掌司姓王名衡,平日里宫中吩咐下来的诰敕等,常常是他过来,口述或者传递给吴伟业起草,二人颇为相熟。
“主客司、四夷馆,会同馆熟悉番人、番语的颇多,天主堂中番人也不少,何不直接去找他们问问?”吴伟业有点好奇,京中番人并不罕见,怎的问到了翰林院。手中却是不敢怠慢。他翻出藏书目录,准备翻找相关奏疏、传记、志乘等。
“都有去找,连文昭阁和皇史宬都派人去找了。吴大人你也别着急,好好准备准备,后日经筵,陛下要用。”
文昭阁和皇史宬是皇家秘藏所在,外人一般不得进,连这些地方都要进去找寻资料,吴伟业不由心中一动。他指间翻动目录,头也没抬的问道:“百年前的文稿,不知道散逸了多少,找起来得花费不少功夫。这些时日,都在忙京中大考事宜,对些化外野民,陛下何以如此大动干戈?”
“谁说不是呢,陛下动动口,咱家只能跑断腿。”万历、天启朝,皇帝不待见大臣,多倚仗太监办事,故而太监权大,如魏忠贤都做到了九千九百岁。新朝,崇祯皇帝逼死魏忠贤后,宫内十二监人员精简,权势已经大不如前。新皇还多次下令不断减少宫中用度,太监们无权,没有油水可捞,不免私下里对皇帝多有抱怨。
太监王衡说完,可能感觉不太好,找补道:
“哎呀,这几日忙糊涂了,咱家只是陛下的臣子,不要说给陛下跑跑腿了,陛下让咱下油锅,那也丝毫不带皱眉头的。”
吴伟业虽和他相熟,但内外臣有别,掏心窝子的哪能随意说出口。而且崇祯四年吴伟业会试第一名、殿试一甲第二名,不少官员怀疑其舞弊,他那个榜眼是陛下一心点的,为避口舌特意下旨公布了吴伟业会试考卷,才堵住了悠悠众口。此事让吴伟业名声大振,他对崇祯皇帝也一直有知遇之感。
“陛下怕是不想再听到周阁老叨叨,我等理当用心些。”
王衡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楞了一会,哈哈大笑起来:“吴大人不愧才子之名,你先找着,我还要去其他地方找找。”(注3)
“王公公慢走......”。
这几日酒喝的多,今早到现在一直混了个水饱,现在溜号是不成了,吴伟业肚子有了饥饿感,出了翰林院,才发现天上飘起了雨丝,麻酥酥的。来到外街寻了点吃食裹腹,然后再匆匆回了翰林院查询资料,享受案牍之劳行。
武宗朝的事,都过去100多年,一时间也不知道从哪里着手。想了想,只能从武宗实录翻找起,翻了半天才找到正德十六年,广东屯门驱逐佛朗机海盗一事,负责指挥的是广东海道副使汪鋐。汪鋐啊,这人吴伟业有点印象,一生历任十七职,是国朝目前为止唯一的两部尚书。有了这个线索,吴伟业翻找起汪鋐当年的奏疏......
离翰林院最近的商业街是棋盘街,棋盘街北面是大明门。前面则是一个摆摊的集市,油布搭的天幕、帐篷一排排,卖纸笔油墨的,卖书籍善本的,趁着科考期间天下读书人汇集京城,纷纷聚在此处摆摊。几滴春雨,未惹的人们烦厌,油纸伞如盖,人流往来,热闹如织。
送走了礼部的报喜官,可能还不到下午2点。上午还能晒着太阳哼着小曲,下午天色阴暗飘起小雨。周凎实在不想囚在昏暗的屋中发呆,问起昨晚上被他踢屁股的成国公府家丁陆贵,他可以不可以出去。他当然可以出去。于是现在周淦正被成国公府的两位家丁带着在棋盘街逛着。
你说人那,咋那么怪。前几日周凎也是满大街的乱逛,当时还吐槽没有公交车走的累。今日从住的小院,一口气走了有十里路,不知为何怎么如此轻松。他掐了掐腰,硬邦邦的,原来是银子把腰板撑硬了呀。
京城最热闹的是城西的都城隍庙,可惜那里太远。棋盘街靠着皇宫,而且科考期间,有不少书商小贩会在那里摆大集。
陆贵听闻周相公只是二月初匆匆到礼部报道拿过考贴,棋盘街还未游玩过。顿时激动起来,滔滔不绝的当起了导游。
陆贵指着一座高大的牌坊,上有字曰“文德”:“文德坊那边,是六部和宗人府啊这些。”
转身又指向了左边:“您再看那边是武功坊,前、后、左、右、中五军都督府和锦衣卫在那边。这南来的北往的,多少人来到京师,棋盘街是必定要来的。只是啊,都得小着心,不然不知什么时候得罪了哪个大官儿,他还不晓得咧。”
陆贵说的起劲,旁边的另一个家丁庞福脸上露着骄傲,头点个不停。
迎面正北是紧闭的大明门。周凎前世参观纪念堂的时候,知道伟人睡着的地方,旧址是中华门,清朝的时候称大清门,明朝的时候就叫大明门,有明清两朝的国门之称。记忆与现实比对,棋盘街大概就是主席纪念堂和正阳门之间。熟悉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和天安门广场所在地,则被高大的大明门隔开了视线。
相比后世的高楼大厦,玻璃幕墙璀璨,棋盘街两边只有二三层的建筑物显然不够看也缺乏新意,但飞檐斗拱、布棚高张,处处散发的古意,是后世那些仿古街不能比的。一排排挑着的招幌下是珠宝古董、是绸缎皮货、是字画笔砚、是陶瓷玩物、是杏花春酒......应有尽有。
徘徊其中,路人熙攘,其他地方很少见到的大姑娘、小媳妇,夹在人群中撑着油纸伞,在灰青色的单调世界里,露出一些黄红之色,鲜活气溢满了整个街道。不同于证因寺前或者其他内外城街道集市的喧嚣,这里的摊贩是不叫嚷的,行人也是不吵闹的。那种马粪、人身上的酸臭,在这里也淡了许多。
环顾四周,周凎前些日子努力不想来的地方,终究还是活生生的摆在了面前。虽然和后世记忆相比,完全的面目全非,但以大明门为坐标,还是能找到一些影子。
“我终究是来到了大明朝呀”,他心底默叹一声。
(注1:朱由检16岁的时候意外的继承他哥哥的皇位,按照明朝惯把藩王当猪养的习惯,不学无术来形容可能有点夸张,但水平肯定不高。比如继位初,有次经筵,他问阁臣周道登:大臣奏疏中,常有情面二字,是什么意思?崇祯话里的潜在意思是你们这些做大臣的,天天给我讲看在谁谁谁的面子上,让我如何如何做,本意是敲打大臣。周道登当官奉行的是不求无功,但求无过,谁也不得罪的心态,他回答说“情面者,面情之谓也”,情面是指面部的情绪。把个崇祯说的毫无办法。
注2:明朝科举的主要内容是“专取四子书及易、书、诗、春秋、礼记五经命题试士”。就是人们常说的四书五经,其中四书是必考,五经则取其一。明科举有以五经取士之法,每经各取一名为首,名为经魁。乡试中每科必于五经中各中一名,列为前五名。清亦沿称前五名为五经魁,或五魁。
注3:崇祯六年(1633年)六月,内阁首辅周延儒,因私下称崇祯帝为“羲皇上人”被人举报而辞职。羲皇上人大概什么意思呢:这孩子生活闲适,不懂世事,把很多问题想的太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