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些冰块，从运河一路送过来，大半月就能送到京师，味道虽然差了不少。但这年月，能有船过来殊为不易。这些刀子鱼，还是小人卖了老脸才抢了一些回来。”周掌柜邀功道。
“都督爱吃黄鱼，你打听着，要是有，弄一点送到府上去。”
“哎哎，小人一定用心打听。”周掌柜眉开眼笑，不迭的答应着。转而又骂道：“都怪那些辽东来的贱种，害的京中吃个鱼都难。”可能意识到不该在大人们面前骂粗口，周掌柜脸上露出讪讪之色，赶忙找个理由退出了包间。
房门被掩上，周凎夹了块变蛋，点了几下醋碟，慢条斯理的吃下后，装作不经意的问：“辽东来的贱种，掌柜的说的是谁呀？”
田敦吉正在品尝鱼，听到这话，咳了一声，差点被鱼刺卡到：“周相公，你真的是一心只读圣贤书呀。”可能觉得这话说的有点重，他又说道：“我要是有周相公这心态，也不至于连秀才都考不上了。”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这句话妙呀，以前怎么没想起来呢，害的他编了一堆瞎话。周凎决定把这句话牢记，以后有不懂的就问，谁让我是一个凡人理解不了的学霸呢？
“田兄，你莫要笑我。凤阳府消息闭塞，很多消息听的真真假假。我在家中听闻奴酋，叫什么努尔哈什么的死了，以为建奴被灭了。到了京中才知道新的奴酋带领蒙古人居然攻打了京师。”这些话里真真假假，有些是前几日打听袁崇焕消息顺带得来的。
颇有些无语的看了周凎一眼，朝廷对普通的老百姓封锁消息很正常，但你周凎是南直隶的解元，真不知道这个家伙是怎么考上的会元：“通政司的邸报，周相公也不看的吗？”
“呃.....”邸报是什么？好像听过这个名字。窗外风送进来几缕雨丝，周凎感到屋子有点闷。和高官勋贵交往最怕的就是这种情况。你在他们心中是有人设的，如果表现的不当，不免遭人怀疑。
好在田敦吉年纪轻轻，屋中昏暗，看不到周凎脸上的尴尬，他有点痛心疾首的的说道：“会试只考四书五经这些，但殿试策论肯定紧跟时事。京外邸报价格不菲，但这点钱不能省的呀。”（注1）
“我，我.....唉”周凎羞愧的放下了筷子。
“周相公，周相公”，看着周凎落寞的样子，田敦吉轻唤两声：“抱歉，我说错话了。今日我也变得不食肉糜了。”他站起身，端起桌上酒，仰头喝下，后自斟自饮一连饮了三杯，接着躬身下拜：“今自罚三杯，还请周相公海涵。”
古人都是神经质吧，好好的喝着酒聊着天，你动不动的施个大礼，很尴尬的好不好。周凎赶紧起身，把田敦吉拉着坐下。这小子这份做派，显然生分的很，这怎么行？周凎说道：
“你这是弄啥哩，一口一口周相公的，田兄，坐下说话。打第一眼见你啊，我就觉得你像我没有结拜过的兄弟。这才几日未见，今天又如此和我生分，这是没把咱当兄弟是吧。你这喝酒，该罚！”
“我......”
“来，我陪你，干。”
酒杯放下，气氛总算好了起来。
“那我们二人以后兄弟相称。”
“这才对嘛。”
“周兄，实话和你说吧。第一次见你那天，你赤着一只脚，从轿中冲出来，抱着铁狮子呕吐。看到你狼狈的样子却不知为何心生欢喜。”
光线昏暗，田敦吉可能酒喝的急了，脸上的红晕都显了出来。他这番话说的周凎有些莫名其妙，当日他那样做，不过是动点小心机，看对方是友是敌。故意脏了人家守门的狮子，若是对方态度不对，喊打喊杀，他也来得及跑，冲到大街上大喊大叫，青天白日下，怎么也能获得一线生机。
“哈、哈，那日真是抱歉，小弟平日没怎么坐过轿子。被那一颠，腹中翻江倒海一般，污了贵府的镇宅神兽，真的非常抱歉。”
“不，吐的好。”看着周凎面露不解之色，他没有立即说话。转而看窗外被雨丝搅的雾茫茫的天空。良久，他开口道：“崇祯元年三月，扬州城春暖花开。家父接到了高升到京城的消息，全家都很欢喜。我随父亲先行一步，骑马一路北上，那是我十四年来第一次离开扬州。”
“我原本以为天下间其他地方，就算不如扬州城，但也差不了多少。一路北上，凤阳府、开封府、真定府，甚至都到京师边了，一路上到处是乞丐，到处是插草等待售卖的童男童女，到处是烧死人冒起的黑黢黢的烟。”（注2）
这货说的瘆人，周凎也看向窗外的雨雾。王朝末世乱象，没办法呀。
“当时我问父亲，这天下间怎么到处都是饿殍，到处是死人？父亲说，新皇登基，天下会很快恢复清明的。入京后，四月阿姐封昭仪，父亲升锦衣卫指挥佥事。当时我很想入宫去找阿姐，去和皇帝陛下说说北上一路的见闻。父亲骂我不知天高地厚，狠狠的打了我一巴掌。”
“陛下每日勤学，辛劳朝政，京营、锦衣卫军改，父亲每日忙的不着家。我被禁足在家中，每日苦读，想着有朝一日能报效朝廷，替陛下分忧。不料才1年多，建奴联合蒙古人从蓟州直接打到了京师。杀的京营和勤王军大败，建奴在德胜门外用几千颗血淋淋的人头垒起京观。”
“啊？建奴竟如此凶残。”
田敦吉定了良久，又继续说道：“己巳之变后，陛下招回了孙阁老。在孙阁老主持下，很快就把建奴逼回了辽东。我坐在书斋中了无生趣，书再也读不下去啦。想投笔从戎，去辽东杀建奴，反而受到了父亲的斥责。百般请求下，父亲让我入了锦衣卫，却是不得出京城。”
看着对面帅气的面孔，周凎也不知道该笑这个富贵出身的小娃娃天真，还是该夸他是个热血忠勇的好青年。
“孙阁老在辽东重修大凌河城，引来建奴围攻。登莱巡抚孙元化派遣了孔有德等人去辽东救援大凌河，孔有德、李九成、耿仲明等人都是东江镇逃到登莱的，他们不思朝廷恩典，竟然在半路作乱......”
絮絮叨叨，田敦吉不断的说着过去几年在辽东和山东发生的事情。有些人物，如孔有德、耿仲明等人周凎在后世听过的，有的稀里糊涂的。但大概意思是听明白了：登莱巡抚孙元化派辽东人为主的援军去大凌河，半路上这些辽东人作乱，在山东打了1年多。
“崇祯元年，我刚入京城时，斗米不过1钱8分银子，如今已经涨到了2钱6分银；猪羊肉不过50文上下，现今都80文左右；原先天津、山东等地多有鱼货入京，最贱时不过8、9文就能买到1斤，如今不要说买了，好不容易有点海鱼运过来，直接入了各家的府上。这些还涨的不算厉害，其他如棉麻丝布，茶叶、油类价格更是翻了2到3倍不止。”
这些天周凎天天喝粥，偶尔吃点面条啥的。福伯一直感叹京城物价腾贵，初以为只是古代生产力低下，导致生活水平低。原来是因为战乱让漕运深受影响，搞的很多东西都运不进京城，物价飞涨。
“田兄，你贵为千户大人。如何对京中物价如此了如指掌？”富贵公子居然了解民生，周凎挺好奇的。
“副千户，我只是个副千户“，田敦吉很认真的纠正道：”整日游荡在棋盘街，这些物价自然是熟悉的。唉，物价飞腾，苦了百姓。”
田府中的做派，周凎是见过了。他父亲田弘遇也打听过是何人，崇祯最宠爱的妃子田贵妃是他的女儿，去年刚生了皇子，圣眷正隆。这老小子现在当左都督府都督，是周凎上辈子完全高攀不上的那种高官。家里却出了这样一位识民间疾苦的儿子，真是有意思。
当然人心隔肚皮，他也不知道这个长的贼帅的家伙，这他面前说这些是为了什么，权且听着吧。二人说了好半晌，酒喝的差不多了，让小二上了米饭。不愧是大饭馆，米比家中的白了许多。二人俱都年轻，能吃，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有扒饭的声音。
等吃完饭，二人几乎同时放下碗筷，几乎同时开口。
“你听说过李自成吗？”
“要不要来府中，看几日邸报？”
（注1邸报：明朝邸报由通政使司负责，司长正三品。每日六部及内阁，把大事要事，通知通政使司，形成邸报。每天一期，由人员抄写，多临时雇佣兼职人员，后分发出去。邸报内容很广，朝廷政令，各地天灾人祸，朝廷黑幕、皇室秘闻，无不涉及。京中文武高官基本有看邸报习惯。
分发的京外，因为比较慢，有的地方特意指示驻京办搜集邸报。邸报传出去后，各高官及地方会把“涉密”内部逐步削减，低级官员及文化人也是能看到邸报的。如现存的《万历邸钞》，有明显的大量删减痕迹，现存40多万字。
邸报完全由人力抄写，加传递费用高，外省看报的成本高的惊人。另崇祯十一年（1638年），朝廷开始运用活字印刷术发行邸报——京报。（顾炎武《与公肃甥书》）
注2：明代驿站大致分为三类：水马驿、急递铺、递运所。水马驿看名字就知道，水驿是沿江河的靠船，马驿则是靠马，遍布全国各大要点。田敦吉说的这条线路是马驿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