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了你的狗眼!”陆贵大怒,他一手抱书,一手撩动长袍,露出腰中挂的佩刀。
两名锦衣卫一看,立马抱拳道:“原来是国公府的大人,多有打扰,告辞。”周凎印象中穷凶极恶的锦衣卫就这样恭顺的退出了人群,远处藏在人群中卖地图的小贩也闪的没了踪迹。
盯着黑衣圆帽的锦衣卫走远,周凎心思斗转,立马明了,这可不是太平盛世,私下里寻买地图这种军用物资,被人当做奸细了。大明人如此警觉,让生活在和平年代几十年周凎有点不习惯。但有趣的是,一个国公府小小家丁,只是展现下腰刀,锦衣卫就立马退了,让这种警觉给人一种“雷声大,雨点小”的感觉。
现在大概是下午5点左右,天色昏黄的厉害。锦衣卫的人一走,集市上人没有热闹可看,也开始散了。周凎一行三人顺着人流往街口走去。
没走几步,天空中小雨丝又漂了下来,北方的雨没有南方的柔和,带着寒气,让人既想发出春雨贵如油的感慨又忍不住打个哆嗦。一张张伞或者蓑帽下,行人的步伐在加快,三人的脚步不由自主的跟着快了起来,天色已是黄昏,要是回去晚了,坊门关了也是麻烦。
刚出了街口,听到身后传来唤声:“周相公,慢点,慢点。”
三人停下脚步,雨丝迷离,天色朦胧,见几人大步往这边小跑过来,其中一人身着红衣,分外扎眼。走到近前,才看清是谁。
“田兄,你怎么在这?”来人是田敦吉,身后跟着的二人,正是刚才盘查他们的锦衣卫。田敦吉,前日在田府中和这小子吹了不少牛皮,还从人家手里拿了200两银子呢。
“巡查说碰到了一位英气公子,京中还能有谁英气胜过周相公?我一猜便知道谁了。”田敦吉前日是副富家公子的打扮,现在一身红袍,腰挂刀,头带黑帽,英武许多,配上这小甜嘴,像个演偶像剧的。
“这身打扮挺帅......好看啊”。
田敦吉带的是顶黑色的高帽子,和电视剧包青天里的展昭展护卫戴的帽子有点像。按照这些日子的观察,这古人衣服有乱穿的,但帽子是不会乱带的。比如棋盘街上,穿红的、绿的、蓝的、黑的锦衣劲装的也能看见些,但他们若不是带这种展昭帽或者黑色圆帽,那便不用小心翼翼了。展昭帽或黑色圆帽,是锦衣卫的特属;若是看到有人头戴高高的方帽,那是衙门中人;书生则多是方巾,或是带两个尾巴的布帽、纱帽。
绵绵细雨落在田敦吉的脸上,像是一路小跑后长在脸上的汗,周凎赶忙把伞伸过去。田敦吉不知从哪掏出个帕子,擦了把脸上的雨水:“周相公来棋盘街巡游,也不知会一声。若是让人知道了,该笑话我礼数不周了。”
“你我兄弟二人,还客气什么”。
纸伞不大,二人都不是矮小之人,同打一把伞,显得有点局促。街口人流往来不是说话的地方,边有凉亭,里面站了几个躲雨的人,街两边房檐下也站了些人。不远处的一座楼门前没人,周凎手指那边几人就移步了过去。
楼名宴乐楼,吃饭的地方。只是吃了早午饭的周凎,此时肚中早就饥肠辘辘。店门前有小二相迎,小二一声“田千户,楼上请”,看来田敦吉是这里的常客。
天色昏暗,二楼大厅几座烛台已经点着了。厅中有七八张桌子,只有两桌人在吃饭,不同于一楼的高声喧哗,这里安静很多。田敦吉显然对这里很熟,穿过大厅,径直推开一个包间,邀周凎进去。
和后世的乡下小餐馆的包间有些相像,一张靠窗的八仙桌,左右各放了一种椅子。没有电灯,湿冷昏暗的让周凎体会不到下馆子的快乐。小二端来几掌纱灯,才让人有了一丝暖意。陆贵、庞福两位国公府的家丁把所买书籍放在包厢角落的花架上,便知趣的退了出去。
热茶很快端了过来,一杯还未饮尽,伴随噔噔噔的脚步声,敲了敲包间门,得到同意后进来位掌柜模样的富态中年人。
“哎呀,千户大人光临,有失远迎。”掌柜给田敦吉作了揖,又朝周凎拱手道:“这位贵客是?”
田敦吉笑道:“周掌柜,你整日说你号称包打听,京中大小事都逃不过你的耳目。这可是你的本家,猜猜?”
掌柜看了看周凎,又看看了花架上放的几本书,一拍大腿:“啊,我说今日怎的这般爽利,原来早知道贵人要来。”他赶忙也给周凎作揖道:“文曲星光临,小店蓬荜生辉。”
周凎赶忙起身,扶起掌柜:“原来是本家,周叔何需如此客气。”
一声“周叔”把掌柜的吓了一跳,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唤小人周胜就行。”
“今日有何新鲜菜肴?”田敦吉问道。
“两位大人,今日刚到了些刀子,还算新鲜。”掌柜有特意问周凎:“周大人,有何忌口的没?”
周凎摇头表示没有。“小人下去给二位大人准备,您二位先喝茶。”说着掌柜便退了出去。
掌柜一走,田敦吉迫不及待的说道:“周相公,你诓的我好苦。”
“田兄,此话怎讲。小弟何时骗过你?”
“当日你说小时候的事情,说你家中有这么大的一个池塘”,田敦吉双手学着当日模样在半空中比划着:“伯母嘱你不把塘中的池水用练字的毛笔洗黑,不准你外出游玩。我与人说起此事,被人笑话了许久。这明明是书圣王右军的故事,周相公何故诓我。”
这是王羲之的事迹吗?周凎脑海中记得这分明,好像是米芾的吧,好吧,他也不确定了,当然这不重要。
“对呀,这是书圣他老人家的事迹。我母亲日日拿他老人家洗笔的故事激励我。”他喝了口茶,调整了下情绪:“家母的常对我言吃的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和她说,这墨进入水中会沉淀下去,不太合乎常识,换来的却是碗口大的木棍瞧在我身,唉,往事不堪回首,不堪回首啊......”肆意的编排远在凤阳府的“老母”,周凎是一点心里压力都没有,那老母估计还没自己前世年纪大。
“冯梦龙坑害人那,家父也常拿这话训斥我。”田敦吉原来也是个同病相怜的小可伶。(注1)
“大都督看着面慈心善,不像是个严父呀?”周凎早就打听了田敦吉是左军都督府都督田弘遇的儿子,田弘遇那老小子长得像学挖机的孔明先生,温文尔雅。
“不提也罢,不提也罢。周相公,来喝茶。”看来田敦吉不想提起此事。片刻后,他问道:“成国公府的人,怎么和周相公在一起?”
说起此事,周凎一肚子恼火。他成国公朱纯臣亲自来逼婚,然后还派家丁守着他的来龙去脉,一一说了,临了还加了一句:“这京中勋贵,怎得如此无耻。”
田敦吉尴尬一笑,没有接话。此时小二敲门开始上菜,先是几个冷盘,皮蛋腊肉之类,一壶暖酒倒上后,吃的颇有滋味。很快,掌柜的又亲自端来一个大盘子,清蒸白鱼。这老家伙端上菜后,邀请两位大人品尝,立在旁边也不走。
想起清末老电影中的桥段,遗老遗少在老字号饭馆里品尝美食后,摇头晃脑的品评一番。掌柜的等到一句“地道”才心满意足。
周凎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肉放入口中。软嫩香滑,鲜味实在,平平无奇的清蒸白条,做成这样,还真能称的上美味异常。白条,前世小时候家住江淮地区,这种鱼很常见,老家话叫白餐或者白条。大白餐、小白条小时候可没少钓过,这种鱼喜欢追着鱼钩跑,鱼刺细密,肉质嫩。可惜后来出去读书,工作后更是一直生活在南方靠海的城市,多食用海鱼。多少年没怎么吃这种小鱼,突然间吃到,觉得甚为鲜美。
他不由夸道:“掌柜的,你这宴乐楼厨子的水平可以呀。小小白餐鱼,烧的如此细腻鲜美。”
“哈哈哈,”田敦吉突然大笑起来:“扬子江刀子鱼在江南无甚稀罕的,周相公把他当做了白餐鱼,却是辜负了掌柜的一番苦心。”(注2)
“周大人是凤阳府千秋县人,分不清刀子鱼和白餐也是正常。其实二者也无甚大的区别,只是在京中吃个稀罕。每年清明时节,正是刀子鱼上市时候。我等能在京师吃到,也是睹一睹相思”。(注3)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长江刀鱼啊,新闻上热炒的几千块钱一斤的刀鱼。年轻时没机会吃,上年纪后长江十年禁鱼,有钱也吃不到。周凎不由操起筷子,又狠狠的夹了一大块鱼肉放入口中。想起它高昂的价格,这次吃的更觉鲜美。
一条鱼没吃完,突然他想起新闻上关于刀鱼为何贵的原因,说它出水即死,人工没办法养殖等。不由好奇道:“掌柜的,我好像听人说过,这刀子鱼出水即死。是有人在京师附近养殖此鱼吗?”
“京师水苦,哪会有人养鱼。早年间,小人随家父在京师中经营宴乐楼。当时京中多食辽河刀子鱼,没多久建奴作乱。辽河的鱼吃不成了,有商人把扬子江刀鱼运来,肉质虽不如辽河刀子鱼,也能让我等江南人解一解思乡之情。”
“江南离京师数千里之遥,这鱼也不是腌制过的。他们是怎么运过来的?”周凎好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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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吃的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出自冯梦龙《警世通言》,天启四年(1624年)由兼善堂发行。
注2:长江中下游在明朝时,称呼为扬子江。因为明朝中晚期对外交流比较多,一些传教士都纷纷记载长江为扬子江。直到现在西方把中国长江通称为“扬子江”,“yangtze river“。
注3:明末历法有改动。按照找到的资料,崇祯于2月27日行耕耤礼,暂定为春分吧。15天后,3月12日是清明。特意提醒一下,清明是二十四节气里的一个,并不是和现在一样,单指某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