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骏公兄误认为道宗书籍，也在情理当中。”陈子龙难得的露出笑意：“熊尚书是南昌人士，年轻时在白鹿洞书院读书。章潢当时为书院首讲，那位老人家精通易学，熊尚书所著书籍其中必多易理易图。”
“骏公兄，你有所不知。前年熊尚书因吴桥兵乱致仕经过苏州时，我还与密之兄一同拜访过他。熊尚书可是密之兄的老师。”
“还有此等关系？”
“密之年幼时随方伯父调任福宁，熊尚书恰好遭阉党贬到福宁任兵备佥事。二人同精通易学，相交莫逆，密之兄便拜了熊尚书为师。”（注1）
方以智，字密之，是安庆府桐城人，这些年多在江淮、吴越间游走，和二人都很熟悉。
吴伟业和陈子龙一唱一和，这种文人间的对话，汤若望虽已经入大明十余年，汉话说的很溜，但听的仍有点发懵。他努力保持着镇定，心里寻思这两人突然拿出这二本书出来是为了什么？
“亚墨利加今分为五邦。一曰孛露，以孛露河为名；二曰金加西蜡，以所产金银之甚多为名；三曰坡巴那，以大郡为名；四曰智里，古名；五曰伯西儿，即中国所谓苏木也。其至南，又在巴大温，地方。其人长八尺，故谓之长人国。皆无文字，以结绳为治。”
吴伟业翻出《格致草》，找到介绍南美洲的，通读了一遍：“我原以为张太岳以苏木折俸，不过是些官场上的手段。今观舆图，才知南亚墨利加离我大明不知几万里海路。难怪苏木价格高昂了。”
把《格致草》读了一遍，不等他人说话，又翻出《职方外纪》，说道：“我观此书中记载伯西儿更为详实：天气融和，人寿长，无疾病，他方病不能疗者至此即瘳。地甚肥饶，江河为天下最大。有大山界白露者。甚高，飞鸟莫能过。产白糖最多，嘉木种种不一。苏木更多，亦称苏木国......”。（注2）
吴伟业念完后，接着问道：“《职方外纪》所作者艾儒略，不知是否为贵教中人，居于何处，我等心向往之。”
这句一下子说到了汤若望心痒处。耶稣会到大明朝传播天主教，靠的就是这些地理、天文知识来吸引士人的注意力，然后潜移默化的发展入教。他立即说道：“艾儒略为我教司铎，目前正居福建。欧罗巴人不断探索世界各地，几十年来发现了不少新的地方，此书是对西泰神父《坤舆万国全图》的补充。”
西泰神父就是利玛窦，字西泰。明武宗正德十六年（1521年）发生的屯门海战，广东海道副使汪鋐指挥明军，获得了对佛朗机（葡萄牙）人侵略的胜利。其后因为奥斯曼土耳其对葡萄牙在非洲一系列殖民地的打击，导致沿非洲海岸线，经过好望角到达亚洲这条贸易线受到严重影响。葡萄牙只能一边默默积攒力量，一边参与到西班牙瓜分南美洲的盛宴中。经过几十年的的积累，葡萄牙完成了以印度次大陆为基地来对抗土耳其的布局，并于1554年，获得了对土耳其大胜的阿曼湾海战。自此，葡萄牙力量开始又一次进入大明。三年后，葡萄牙人通过行贿手段，获得在澳门建房居住权，开始和大明和平通商。
随着越来越多的海贸商人进入大明沿海，引发的东西洋走私问题再也不是简单的靠俞大猷、戚继光等军事力量能够扼制的了，军事成本过高。大明无奈调整官方贸易政策，在隆庆元年（1567年），宣布解除海禁，允许民间私人远贩东西二洋，这就是所谓的隆庆开关。
近在澳门的小佛朗机人，还有在马尼拉设立据点的大佛朗机人。这些虽然是番邦小国，但能够跨越万里之遥的海疆，拥有更先进的火炮和鸟枪，大明的有识之士一一看在眼中。
明神宗万历十年（1582年），也就是张居正逝世那一年。两广总督陈瑞邀请耶稣会传教士罗明坚进入肇庆，第二年利玛窦也随着罗明坚来到肇庆，传教并建立教堂。
阿拉伯帝国（632–1258年），是靠做东西方贸易维持了600多年的大帝国，其国在巴格达建有翻译局、科学院和图书馆等机构组成的智慧宫，收集翻译东西方科技文化，繁荣几百年。阿拉伯人做商业贸易的，所以很讲究知识的实用性。后因蒙古人的入侵，大量阿拉伯人逃难到西班牙等地，大量文献资料被带到了欧罗巴。
利玛窦等人带给大明的就包含了数学、天文、历法、地理、水法等先进的科学知识的格物致知之学。这些书籍和知识，里面大部分是阿拉伯人当年做东西方贸易，到处收集整理出来的，还有的就是这百年来欧罗巴人大航海探索出来的世界新地理资料。所以东西方文明都能在里面找到影子。
利玛窦想要的是推广天主教，大明有识之士要的是他的那些天文、水利、火器等知识。缩在小小的广东是不行的，一些有识之士就鼓动利玛窦走出广东。
第一站来的是人文汇聚之地南京。在南京，虽然有人介绍他认识了一些官员如叶向高等人，但巨大的文化差异，让他并未获得更多士人的认可。利玛窦转而去了南昌呆了三年，在白鹿书院认识了章潢，并在此教授数学等。
来到大明十几年的利玛窦，此时儒学等已经学的差不多，他已经做好准备，开始了迈向终极目标的行程——搞定大明的皇帝。因为大明的一切是皇帝陛下的，搞定了皇帝，传教什么的那就太简单了。
他先回到南京，准备给皇帝的礼物：《坤舆万国全图》。他要向皇帝陛下，展示世界真实的世界，展示他的才学。在大明一些士人的帮助下，地图很快就做好了。他带着地图和想要扩大贸易范围的佛朗机商人准备的包括西洋乐器等大量精美礼物，来到北京把礼物献给皇帝。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大明的皇帝看后挺高兴的，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这和他们欧罗巴君主对航路和地图的态度，差别太大了。
“大明君主富有四海，大明人只要把那些泥土变成精美的瓷器，那些小虫子吐出来的丝织成布，把那些树叶子摘下来变成茶叶，大明人就可以赚取无穷无尽的财富。他们根本不关心那些遥远的海岛，更不愿意冒风险拿命去怒海波涛里闯荡。”
利玛窦打动不了皇帝，直到他死的那一刻。
汤若望对前辈利玛窦等人的遭遇一清二楚，也明白大明人的高傲。陈子龙作为虔诚信徒徐光启的学生，对天主教嗤之以鼻，他把《职方外纪》送给陈子龙就是想慢慢影响这个年轻人。现在他们终于感兴趣了，汤若望觉得他传教的机会又来了。他斟酌着说道：
“艾儒略为我教中司铎，居福州也有十余年。他与叶向高叶阁老相识多年。二位相公，有何需要问的，我可以写信代为转达。”
“亚墨利加地分南北，不知有没有人称呼他们为南美洲和北美洲的？”
“有没有一个地方叫澳洲的，听说那里有一个地方，是个大金矿。名字叫什么新金山，还有一个地方叫旧金山的在哪里？”
“红薯、土豆都来自亚墨利加吧。你听说过有个东西叫橡胶吗？那个东西是一种树的汁液，干后有很强的弹性，当地土著会用来做鞋子的。”
“亚墨利加上的土著是不是有人叫他们印第安人？听说你们佛朗机人杀了人家几千万人，真的假的？”
吴伟业和陈子龙把刚才这两日讨论的话题，一人接一句的问汤若望。老神父的眼神开始是疑惑，接着瞳孔越张越大，仿佛看见了鬼。
（注1：密之兄。方以智1611年出生，字密之，南直隶安庆府桐城。其父方孔炤，字潜夫。天启年间就职兵部职方清吏司，崇祯后启用任北京尚宝司少卿。现正在桐城老家丁忧。个人最喜欢的网络小说作家柯山梦，“新作”就是以崇祯七年的桐城民乱为起点的。
吴桥兵变时，熊明遇时任兵部尚书。后因此事在崇祯五年致仕。
注2：网上不少言论，说传教士如利玛窦、艾儒略等人著作，乃明人所作，他们抄袭的。比如说巴西，“即中国所谓苏木也”。意思就是巴西在以前中国就称呼为苏木国，代表中国人在欧洲人之前就去过南美了。苏木是干嘛的，做染料的，产自越南等东亚国家。个人推测：当时炒作苏木，就说苏木来自南美洲，所以贵。张居正上位后，搞过一段时间，以苏木和胡椒代替银子给官员发放俸禄，导致有低级官员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