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天主堂,因靠着宣武门,又称宣武门天主堂,和京中的寺庙、道观相比小的可伶。当时第二次进京找机会的利玛窦,挣扎了4.5年,终于在万历三十三年(1605年)在京城有了落脚的地方,这个住所就是北京城中最早的小经堂,又过了差不多5年时间,京中受洗之人已过了百人。大家凑了点钱,又把旁边的一处小院子给买了,建成小礼拜堂。这才让天主卑微的信徒们有了心灵安定的地方。(注1)
很多人说起天主堂,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但要是提一句在历局旁,一般人都会哦一声,原来在那里呀。关于历局,还有段好玩的事情。
万历死后,光宗朱常洛上位一月因为红丸案死了。一月间,神宗和光宗相继去世,年仅十五岁的朱由校继位,大明帝国人心沸腾。有人就想到了把东林党三君之一的邹元标请到朝中来稳定人心。(注2)
邹元标是吉安府吉水县人,20多岁考中进士,入了刑部,年轻时就敢和权势滔天的张居正对着干,被贬。张居正死后,万历皇帝亲政,把邹元标捞了回来做给事中,又和皇帝对着干,再遭贬谪。名动天下。
邹元标遭贬后干脆回乡,居家讲学三十年未涉仕途,桃李满天下。小皇帝朱由校上位后,人心不稳,就把已七十高龄的邹大人请回京师定人心。老大人回京后第二年在宣武门附近,与人筹建了首善书院。不料才几年时间,到了天启五年,阉党势大,御史张讷请毁天下讲坛,第一个被封的就是首善书院。等到了天启皇帝死了,崇祯皇帝上位,徐光启及山东布政使司右参政李天经请修历法,皇帝同意后徐光启申请把废弃的首善书院改为历局,又把在西安传教的汤若望招到北京帮助修历。这小小天主堂才算是有了主心骨。(注3)
汤若望19岁那年加入耶稣会,然后进入罗马学院学习神学。24岁那年,受耶稣会所命怀揣着传教的梦想,花了3年时间终于到达了澳门。又花了3年的时间在澳门学习汉语,到了天启二年年末(1622年)终于来到了明帝国的首都北京。汤若望相比他的前辈利玛窦利先生,要舒服的太多太多了。利玛窦当年刚到大明时,根本没人鸟他,他不得不假扮天竺来的高僧和人切磋“佛法”以吸引士人的注意。
利玛窦虽然死了20多年了,但他当年结识的一些年轻人,现在有的成了明帝国的高官,如徐光启等人。所以汤若望来到北京后,过的还算滋润。天启年东林和阉党斗的厉害的时候,他很机灵的跑到西安去传教,那边富人也挺多的。等崇祯新皇帝上位,徐光启一个招呼,他又赶紧来京师。他们这些传教的深刻的明白,在大明这样先进发达的帝国传教,必须要从上至下。
耶稣会在大明虽经历过“南京教案”这样的挫折,但数十年来亦有所成绩。如艾儒略司铎所在的福建一带,受洗礼者已有数千人。京中虽然差些,30年前利玛窦刚筹建宣武门天主堂时,京中信教者不过百余人。这些年有徐阁老、李之藻等教友的宣传,入教的颇多,年轻一辈以登莱巡抚孙元化最为瞩目。可惜孙元化因为一场叛乱被抓进了京师镇抚司。汤若望乔装成送炭工去探望孙元化,想想什么办法能救一救,无奈孙元化只是举人出身,根基太浅,他老师徐阁老都救不了,何况他们这些小小的番邦教士。
没多久,徐阁老也过世了。汤若望一边在历局上班修历,一边物色着新的年轻俊杰。在大明传教难呀,这些大明人各个眼高于顶,表面上和颜悦色,其实打心底是看不起他们这些番邦小国来的。他们最多关心造火炮、火枪等术,对天主教毫无兴趣。汤若望这几天都在寻思,要不要给澳门那边发信,让他们送一些造枪炮的技术资料过来,他要好好学一学,不然想打入士人圈子太难。
这些日子干燥,今日好不容易滴了几滴春雨,呼吸都润了很多,年过40的汤若望已经早早睡下,很快就进入了梦乡。虽然在大明北方已经生活了十来年,他还是不太喜欢这里的气候。比起他从小生活的莱茵河畔,大明北京虽繁华,但气候太过干燥。
“啪啪啪”,一通砸门声把汤若望惊醒。随着司门员一声“谁呀”问询,只听到传来不耐烦的“我,快开门。”没有底层百姓说话的那种含糊声,话语咬字清晰,在夜间清晰可闻。汤若望赶紧爬起身,穿戴儒服。(注4)
来到外间小礼拜堂,蜡烛已经点上了。
“我家老爷,请汤先生到府上一叙。”
来人是个30岁左右的男子,看着有些眼熟,晚上看不清,记不起在哪见过的。听他说话还是哪家的下人,大半夜的被个下人搅了好梦,汤若望心有不满,但不敢得罪。徐阁老给他在钦天监历局安排的差使,没品没级的。大明富贵人极多,不小心恼了谁,容易倒霉,这是他十几年来总结出来的道理。
他小心问道:“您是?”
“汤先生记不得我了?”
来人提了提手中灯笼,也不作揖。
看到灯笼上有个“陈”字,汤若望这才想起是陈子龙家。前工部侍郎陈所闻天启五年因病致仕,第二年就死了。他家是松江府做棉布生意的大户,生意一直做到了京城。陈所闻死后,京中的宅子一直留着给族中人打理棉布生意。这些年因为徐阁老的照拂,生意做的挺大。徐阁老常年居住在陈府,他跑的极多,府中的人七七八八基本都熟悉。这位下人大概是陈所闻之子陈子龙从松江府带过来的,难怪看着有几分眼熟。
“是陈相公相邀吗?还不知道小兄弟怎么称呼?”
“快走吧。”
这位陈府的下人未答话,只是催着快走。
油坊胡同的陈府和天主堂只隔了一条街,汤若望跟着陈府下人,急匆匆的赶过去,一路入了内堂。汤若望见到了两位年轻人正围坐在那里,小声说着什么。他挺了挺身子,昂首走到门边,轻声一咳。
吴伟业和陈子龙正抱着几本书讨论着,听到咳嗽声,回头看到汤若望,二人赶紧起身迎接。吴伟业是榜眼出身,这几年常与达官贵人厮混,名气很大,汤若望自然是认识的。另外一位陈子龙不仅在江南士林中名气很大,家中还是巨富。因为徐光启的特殊关系,汤若望几次想感召这位年轻人入教,目前还未成功。
受了二人一拜,汤若望轻抚胡须问道:“二位相公,不知因何事相邀?”
“汤先生,大晚上打扰清修,还忘体谅。”吴伟业拿起桌上的一本书,说道:“人中兄说此书出是汤先生。我等有些不懂的事,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见是自己送给陈子龙的《职方外纪》,汤若望心里不由一喜,面容上却是半点不露声色:“吴大人,请说。”
吴伟业翻开书页,展出舆图,说道:“书中凉庵公作序,言此书所纪皆绝域风土,为自古舆图所不载,故曰《职方外纪》”
凉庵公就是李之藻,号凉庵居士。他是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的会试五魁之一(会试第五名),此人精通天文、数学等,开始在在工部任职,外放任福建学政时还把天文题目纳入科举之中。其后主要就是在工部水利司任郎中,主修各地水利。直到建奴作乱后朝廷在辽东一败再败,李之藻多次上书请修大炮。天启元年(1621年)年末,京中召开大议。各省官员聚于京师商讨对辽方略,朝廷终于下定决心开始军事火器化改革。李之藻出任光禄寺少卿督造仿制西夷火炮。
天启年间的火器军改因为一场王恭厂大爆炸,一切烟消云散。李之藻后随徐光启共同参与修历,老大人已于崇祯三年离世。他是信天主教的名士,吴伟业见是李之藻作序也并不奇怪。
说着,吴伟业又拿起桌上的另外一本:“此书是今日我回家中特意取来,书名《格致草》,乃熊尚书所著。其子人霖兄与我是庚午年同年,他赠与我时,只当是道宗六书之类的,一直束之高阁。”(注5)
书本随意翻动几页,上面多有类似阴阳八卦似的图画,吴伟业直接翻到最后一页,赫然也是一幅舆图,页首写有字“坤舆万国全图”,页中是一个球状物体,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线条。页末有语云:北极下为水海,春分后皆昼,秋分后皆夜,南极下可以通观,但南极无人到也。
(注1:特意说明。本书纯属虚构,如有雷同,那就太巧啦。徐光启,教名保禄拉丁语为paulus,意为卑微者。当时利玛窦给不少明朝士人信教的,喜欢起名为paulus。可能是用卑微,来表述对宗教的虔诚。
注2:皇帝的称呼。举例:万历皇帝本名朱翊钧,年号是万历,死后谥号:神宗显皇帝。称呼谥号表示对死者的尊重。
注3:笔者查了大量资料,也想了3天,没敢确认崇祯年修历的动机。等想好了,再写到这。有读者也可以给予提示。。
注4:天主教会神职教阶含大品三级:主教、司铎、助祭。小品四级:侍从、驱魔、诵读、司门。1972年罗马天主教已废除司门职位.
注5:熊明遇(1579-1649年),崇祯4年到5年,任兵部尚书。《格致草》为熊明遇任南京尚宝司少卿时所作。其子熊人霖,此时为义乌县知县,后于崇祯十一年(1638年)刊刻了《地纬》一书。
注6:道宗六书,包含道德真经、先天真经、文始真经、冲虚真经、南华真经、正一真经。明万历,李栻编著。
注7:此处引用的是《函宇通》,书为熊明遇其子熊人霖将父亲写的《格致草》进行修改、并与自己所著《地纬》一书,合为《函宇通》。《格致草》原著已湮灭,《函宇通》在清朝时是禁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