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恍惚惚的过了三日,日夜颠倒,周凎一摸鼻子,全是被蜡烛熏出来的黑灰。
没办法呀,除了第一天还算清净外,第二天开始就被人给追上门来了,搞的他不得不在晚上清净时研究这些邸报。
住进田府小院的第二天下午,吴伟业带着陈子龙来拜访周凎。吴伟业见过几次了,还在一起喝过酒吹过牛。陈子龙也听说过,传说中的人中黄,不对,人中兄弟,知道是徐光启的学生。
本想着陈子龙和他同为理工科的同行,有幸和几百年前的理工科前辈交流,周凎挺开心的。直到那二人拿出两本书。
二人拿出的是《格致草》和《职方外纪》。望着《格致草》中标着南极、北极的圆球状世界地图,还有《职方外纪》中的天下舆图,图中各大洲标的清清楚楚。前几日和吴伟业喝酒时,他把懂世界地理形势当做牛给吹的天花乱坠。没想到人家啥都知道,地图都标的清清楚楚,周凎小脸都羞的差点发红。
二人除了问周凎,金山和旧金山在什么地方外。却对其他大明之外的信息却又茫然无知或者说毫不关心。
比如周凎问他们现在占据澳门的小弗朗机人和占据马尼拉的大弗朗机人是什么关系,他们答不上来,他们甚至连马尼拉在哪里也不知道。周凎又翻出邸报,上面登有去年发生的,明军在料罗湾大战红毛番的消息,问二人红毛番是哪里来的,二人也是一脸茫然。
而且可气的是,尤其是那个叫陈子龙的。还一脸桀骜的说什么,蕞尔小国,不过是些些未开化的蛮族,据一些海岛,行些倭寇勾当罢了。
吴伟业也跟着说:熊尚书说这些欧罗巴来的,还在用兽皮书写,国中无所特产,祭祀居然是人兽相交,甚为野蛮云云。周凎不知道熊尚书是谁,也不知道话中真假。说此时欧洲多么先进,好像也说不出什么。现在离1840年鸦片战争清政府打不过洋人,好像还有2.300年。此时的欧洲说不定还真是野蛮又落后。
他耐着性子问二人:“这些弗朗机人,还有红毛番,不惧生死,不远万里花几年时间来到大明。是为了什么?”
“贪图我大明茶叶、瓷器等之利。”
“没错”,周凎见二人还不是那么的迂腐,没说成仰慕中华之类的话,便接着说道:“你们问我旧金山、新金山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欧罗巴人这些年来,满世界的到处殖民,从各地土著的手里抢夺了大量金银。他们用这些金银到我大明来贸易,购买丝织品、茶叶、瓷器等物,然后贩往世界各地,又赚了一次钱。如此一反一复,他们获得了惊天的财富,再运用这些财富发展军力,研发更先进的火器。可能百年后,他们就会强大到威胁我汉人生存之领土。”
“周兄是否言重了。我查阅隆庆元年始,月港每年所纳税银,不过万两左右。万历年间有所增加,万历二十二年,2万6000多两白银为高峰。天启年间为最高,但广东、福建两省一年税银6万余两,地方上支取4万余两,上交朝廷不过2万有余。到崇祯年间海贸锐减,去年税银不过8000多两。就算有些走私等,应该不会让番夷做大吧”。
吴伟业的发言,让周凎很是意外。他没想到这个唱着风花雪月挂的圆脸小胖子,居然懂拿数据来说话。这突破了他对大明士人或者说古人的认知。更意外的是,这帮大明鸟人,吃相居然如此难看。偌大帝国海关,一年收入不过几万两银子。
他咧咧嘴,不好反驳。痛骂别人贪污或者放任走私,周凎自认自己的小命没那么硬。但中国错过大航海时代,又是一件多么让人可惜的事情。他想了想,说道:
“一个生意如果有3成的利润,商人就会尝试去做;如果这个生意有5成的利润,他们就甘愿冒一些风险;如果有1倍的利润,他们就敢冒着杀头的风险;如果有3倍的利润,他们就敢于践踏人间一切的律法。欧罗巴人不远万里的,算算投入,算算赚了多少?”
这番装叉的言辞说的凌乱,但也把吴陈二人听呆住了。周凎懒得理他们了,他不敢说太多,说什么三角贸易等,有些话说多了,对自己无益,且说不定给自己惹来麻烦。有些事点到为止就行了吧。端茶送客,一个人重新沉浸在研究邸报中。
每天天麻麻亮睡下,午时睡醒,跑一趟田府的内务处,归还并和内务官借阅新的邸报。
晚间安静无人扰,挑灯夜战到天明,天启年间到崇祯7年差不多十年的邸报很快就粗略的翻了一遍。十年看似很长,邸报其实还不到20万字。把无用的去除掉,他能看懂的觉得有点价值的还不到2万字,这些精选出来的再慢慢研究。信息还没有大爆炸的时代,就是这点好,都是干货。他在邸报中看到了很多熟悉的名字,比如钱谦益,洪承畴,甚至郑芝龙。有的熟悉的名字已经死去了,如袁崇焕、毛文龙等人,有的是这几日听到多的,比如徐光启,孙元化等。
他并不是一个文史专家,没想过通过这些邸报发现什么历史的谜团,去研究什么袁崇焕死的到底冤不冤,关他鸟事。更不是一个权利欲熏天的人,想通过看看报,就能真正深入了解这个时代,然后跑到崇祯面前说你应该怎么样怎么样,给我弄个官当当,我来助你变法图强发大财。偌大帝国的事,若是读点报就能看透了,就能解决了。那天下事未免太简单。
就算他作为一个后世者,拥有着上帝之眼。知道一些事情的结果,但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并不是你有能力和眼光,就能做好的。作为一个成熟的人,能够做到的就是时刻提醒自己,所以他给了自己一巴掌,让自己逐渐沸腾火热的头脑清醒清醒。
会试开榜前,周凎每日在大街上游荡,看这个时代老百姓的一言一行,看人们的穿衣打扮,行为举止,消费日常。若说这是从表面看这个社会的话。那看邸报和吴伟业陈子龙这样的士人官员们聊天,则是从内部去了解这个帝国,去了解这个时代运行的规矩和轨迹。
说实话,他对这个时代一样有着好奇之心。他好奇偌大的明帝国是如何的轰然倒塌,好奇于满清是如何的崛起,好奇于在人类由古代史迈向近现代史的关键时期,中华儿女为何掉了链子,以至于后面落后挨打了几百年。
读书夜深心不休,灯灭独坐又添愁。人们总说,好奇害死猫。谁是那只猫?
住在小院的第三天,吴伟业他们没再来,来的人却是他自找的。除了西洋人外,周凎更为关心的是陕西农民起义军。所以在研究邸报上关于陕西那边的消息外,逮到机会就会问田敦吉,问多了,田敦吉答不上来,干脆给他请了一个叫李献的人过来陪他吹牛。李献祖上是当过内阁首辅的李春芳,他父亲李乔正在陕西当左布政使。布政使是管理一省钱粮的朝廷要员,换做后世就是高官高官。
李献这小子听说连个秀才还没考上,丢了家里的面子,天天躲在家中不肯出门。今天受田敦吉所托上门,和周凎见礼后,几人分坐。李献20多岁的年纪,苍白的脸色,胡子留的老长。
“本来应该是小弟我去拜访的,有劳李兄辛苦跑一趟。”
“无需客气,昨日成国公的做派令人不齿,我等都替周相公打抱不平呢。”
???三个问号挂在了周凎的耳边,成国公那货又干啥了?好像还搞的人尽皆知。李献他不熟悉,不好直接问,看了眼田敦吉,这小子却是装作没看他。
“听闻李兄善军事,对陕西军情尤为熟悉。小弟这几日准备殿试应考,还忘李兄不吝赐教。”
“周相公言过了,我哪懂什么军事。不过是无聊常与人商讨一二罢了。”
二人客气完毕。周凎问道:“依邸报所言,我数了下,朝廷大军在陕西剿匪颇为得力。一会儿说斩了王嘉胤,一会儿又抓获王二,其他什么青背狼、穿山甲、扒地虎、上山虎、独尾狼等等,捷报频传。这捷报上斩杀的大小首领都有上百了吧?不知道现在匪寇以谁为首。”他还是念念不忘李自成,但可惜的邸报都翻烂了,也没见到闯王的名号和李自成的名字。
“匪寇并没有统一的首领。”
一句话把周凎说的一愣。在他的常识里,不管是水泊梁山的晁盖宋江等人,还是唐朝的黄巢或是太平天国的洪秀全、杨秀清等人。天底下造反的,能闹出声势的,居然没有统一的首领,真是奇哉。他不由问道:“若是没有统一的首领,他们为何能攻入四川、湖广、山西等地?”
“说完全的没有首领也不正确。他们是由大大小小的贼寇群组成,其中有马匪、有山贼,还有不少叛逃的士卒。按照三边总督洪大人的说法,大的贼寇有三十六股,谓之三十六营。小的贼寇群则多如牛毛,几百股都算是少的。这些人平日里分散,哪里有大户则去攻打。遇到官军时,官军人少,他们则多股合一与官军相抗。官军人多,则做鸟兽散。所以官军剿之甚难。”
(注1:料罗湾海战,又称崇祯明荷海战。发生在崇祯6年(1633年)。作战双方,历任福建左布政使、巡抚熊文灿招抚的郑芝龙为首的中国海盗群,战舰150艘,士兵几万人。另外一方是逐渐摆脱西班牙统治的荷兰人,11艘战舰及中国海盗刘香的几十艘战舰。大明海盗发展历程及逻辑关系,以后有机会说。正文没机会,就放在番外。不想备注的太长了,影响阅读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