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五,吴万达睁眼一看天都亮了。扭头看,炕的另一边没人,吴万达赶紧从炕上爬起,来到屋外看到老娘正拿把铲子在一个瓦罐里搅拌。
“娘,你腰疼,我来吧。”
吴万达的母亲三十多岁模样:“收粪的估摸到了,你把粪桶拿去倒了吧。等下抓紧洗漱,速速去寻你吴伯,记得嘴巴放甜些。”
“唉矣”,吴万达答应一声。吴万达伸手想抢他娘手中的饭铲子,脖子却被他娘啪了一巴掌:“娘,你打我做什么?”
“赶紧去!你吴伯能想着你,是看中你稳重的性子,不是让你拖拉的。你以为跟着相公做事,和去哪家酒肆茶馆做帮闲一样?偷个懒耍个滑,糊弄糊弄一天就过去了。你也老大不小,很多话呢,为娘该说的都说过了......”
“娘~”吴万达打断老娘的絮叨,转身回屋中去提粪桶。粪桶摇摇晃晃,穿过大杂院,晃过了巷子,收粪的骡车已经停在巷口。
“吆喝,老巴子,今天怎么穿的像个新郎官,哪家姑娘着你手里了?”收粪的老头拿个葫芦,靠在骡子身上,鼻头通红。
“臭老根你都不找媳妇,我着什么急呀。”
臭老根看到吴万达捂住鼻子的样子,仿佛是表达不满,做深吸一口气的模样,把葫芦竖的老高往嘴里倒酒,仿佛是喝了一大口,放下葫芦后连连砸吧嘴:“媳妇有个屁用,能吃还是能喝。小娃娃你现在不懂,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呀,才知道什么都不如这酒”。
“喝不死你”,旁边有刚倒完粪桶的老妇人唾了一口。吴万达赶忙上前把粪水倒入车里,拿起旁边的舀子在清水桶里舀了半舀子水,晃动几下粪桶再倒入车里,然后提着桶飞也似地离开。
回家喝了两碗稀粥,就被老娘轰走。一路小跑到了吴伯家中,老爷子叮嘱几句,就带着来到旁边的院子,周相公家中。
此时朝阳升起,吴万达跟在吴伯身后,看着老爷子轻扣院门。接着进入院内,这里本是吴伯的房子,他来过几次,不算陌生。只是现在里面租住着一位大人物,悄默声的跟着老爷子,吴万达开始紧张起来,不时的整整自己的衣裳。
在院门外,吴伯轻轻扣了几下,里面有声音回响。轻轻一推,门没有拴上。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年郎正在院中练武。
清瘦,高大。练习的动作好慢,像是老年人练的什么养生功。
这位就是文曲星周相公啊。吴万达呆呆的看着,一时忘记跟着吴伯进入院中,还是吴伯回来一把把他拽进来。
没一会,周相公收了招式。吴伯赶紧上前问好:“周相公真不是一般人,文曲星下凡就算了,还是文武全才。”
“哪什么文武全才,就是活动活动手脚。这位就是你那个侄儿?一大早的又麻烦吴伯您老。”
“这是哪里话,替周相公办事是小老儿应当的,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过来,见过周相公,快喊人。”
“周相公好”,吴万达深鞠一躬。
“还有几日便是殿试,此时本不应当打搅会元公,无奈我这个不成器的侄子呀,求到我这儿来了。他呀虽然不成器,为人还算是老实,若是周相公缺个跑腿的,看门的,搬个东西什么的,也能出把死力气。”明明是福伯和这个小老头说的,到他嘴里反而变成了他主动求的一样,京师的百姓一个个养的能说会道。
周凎早就瞧见进来的二人,吴伯是他的房东,旁边的这位年轻人就是他介绍过来当仆人的侄子。昨天晚上回来后,和福伯商量了下还是要买了仆人。
家中总是要个人守着的,周凎出门办事,或者出门找人、送礼什么的,总不能全部自己去干。买人要去找牙行经纪,花钱不说,招过来的人也不放心。福伯就说去找房东探听探听,没想到吴伯自荐自家侄儿,反正用谁不是用呢,就让他今天早上带过来看看。
简单的客气几句,接下来就是面试环节。
“你先介绍下自己。”面试的小伙子仿佛没听懂,一动没动。
“做个简单的自我介绍,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家住哪里等等。”
自我介绍,可以初步了解到一个人的表达能力和逻辑思维能力。
“我叫......叫吴老巴子,啊,不对,我叫吴万达。哎呦.......”
老头对着小伙子的脖子就是一下:“老巴子,怎么教的你?和相公说话,你要先说回相公的话。”
“哦,回相公大人的话,小人名叫吴万达,大家都叫我老巴子,今年18。家住?就住在附近。”这次小伙子口条顺了不少。(老巴子,淮扬方言老小的意思。)
18?看外貌,小伙子五短的身材,脸上一圈络腮胡刮成了青色,怎么也有二十多岁,没想到才刚成年。
“读过书吗?”
“读过”。
房东吴伯对着小伙子脖子又是一巴掌:
“憨货,就你念那两年私塾,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相公面前,也敢乱说。”
周凎笑笑,继续问道:“可曾婚配?”
“不曾。”
“他家里只有一个老母,媒人都嫌弃他家穷。”吴伯在一旁解释道。
“福伯,上次买的花茶还有吧,去给吴伯泡杯。”
面试的是这小伙子,你一个老头老是插什么嘴呀,周凎嫌这老头话太多了。
把老头打发走,周凎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也请小伙子坐。小伙子扭捏几下,也坐了下来,抬起头看着周凎。
不怕人,只这一点周凎就有点满意:“平时以什么为生?”
“酒肆茶馆里给人做些短工。”
“家里父母做什么的?”
“小人父亲本是京营中的校尉,崇祯二年建奴来袭战死了。后来有人见我家只有孤儿寡母的,贪慕父亲的抚恤银子,把我母子二人赶出了卫中,我们就投靠到吴伯这边来了。平日里家母做些缝补浆洗的活,小人到处做些散工。”也许是房东吴伯不在身边,小伙子说话少了许多拘束。
“贪慕你父亲的银子,没人管吗?”
“他们诬陷我父亲乱放炮,打死了自己人。说什么不杀我全家都算皇帝的恩德。”
看这小子说话语气平常,仿似话家常,不由好奇的问道:“这等冤枉人的事,你没去争一争?”
对方是个刚成年的孩子,周凎没好意思说出寻仇这类的话来。不料这小子还挺聪明的,听出意思来了,他回道:“几两抚恤银子罢了,我母亲说还要谢人家放我们出卫,不然我早不知死在哪儿了。”吴万达顿了一下说道:“冤枉我父亲之人,第二年就死在了永平。”
“你害怕打仗?”
吴万达猛的站起了身,却半响没吱声。
“怎么了?”周凎抬眼看他,小伙子低着头不语。
面试官就是要抓住每一个细节,只是拿这话套一个刚成年的孩子有点残忍了。这小伙子没有说什么家有老母需要尽孝之类的话,看起来不是什么浮浪的性子。而且刚才表述问题,说话条理性不错,看来两年书没有白读。
周凎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石桌上。说道:“我这人呀,用人从来只看做不看说的。给你一个任务,去买一两巴豆,人吃了会拉肚子的那种。但是呢,你不能让人知道是我买的,也不要让人知道是你买的。这事做好后,你就可以过来上职。”
“谢相公”,小伙子拜了下来。
相公,相公的被一个大小伙叫的,总觉得怪怪的。周凎把吴万达扶起:“以后啊,你叫我少爷。等下吴伯问你,你怎么说?”
“少爷人很好,收我了。”
“挺有自信的嘛。没有其他话吗?”
“少爷没有说过其他什么话。”小伙子表情严肃。
吴万达和吴伯走后。吃完早饭,周淦没事,也出门。方家园东北方向有个小型的菜市,他要去寻些鹅毛回来。在田府做了些鹅毛笔,不知道被哪个天杀的偷他书箱,一起连带偷走。毛笔字实在是太难写,还得再做几支鹅毛笔。
没费什么功夫,也没花钱,要了一大把鹅毛回来。
先要放在水里煮去脂,条件所限没有小苏打,只找来了皂角。咕嘟咕嘟,一股难闻的味道很快就出来。接着就是热处理,早上灶台下的火塘还有余温,直接插进去,等自然冷却后,鹅毛管就会变硬。最后一步就是用剪刀把鹅毛尖部剪成钢笔的笔尖形状,一支鹅毛笔差不多就完成。
鹅毛笔的原理,是利用鹅毛管里的絮状物吸附墨水,以达到书写的功效。制作难点有两个,一是去脂,二是硬化笔管。这两个难点对于出生在二十世纪八十年初的周淦来说,不算难事。他从小动手能力不错,初中的时候就开始帮人修收音机,后来读的又是理工科。他在田府试过几次就制作出能用的,弄几支鹅毛笔不算难事。
鹅毛笔其实并不好写,握持感很差,而且很不耐磨。但没办法呀,毛笔字周凎真的写不来,除了小学的时候写过两年大字外,平时没事谁会去写毛笔字呀。至于说融入大明,现在加紧练习毛笔字?去,你当老子有金手指还是有系统呀。现在他没能力,有能力,肯定立即研发铅笔,钢笔,圆珠笔等等等。周淦发狠。
几下一折腾,已经到晌午。周淦抢着去厨房和面擀面,福伯劝也劝不动。
人忙起来,时间过的快些,心就没那么慌。
刚吃过午饭,就看到吴万达偷偷在院门口张望。
“万达,怎么回来了?”
“小人按照少爷吩咐,全给办妥。”小伙子把一个油纸包和银子小心的放在桌上。
“银子没花?”
“寻了个乞儿,到鄞县会馆那转了转,总过花了不过二十几文,银子就没破开。”(注1)
周凎拿起桌上的银子,塞到吴万达的手中。“让你出去办事,岂能让你自己花钱。这银子你就拿去买些衣裳穿穿。明天开始,你就跟着我吧。”
“谢少爷”吴万达赶紧又拜下。
拍拍小伙子的肩膀,周凎说道:“小伙子,年纪轻轻的,天天皱着眉板着脸干嘛。笑一笑,有点年轻人的活泼气。”
吴万达比周凎矮了不少,他抬起头露出一个咧开嘴的表情,挺丑。
又听到面前这位长的比自己年轻许多的少爷说道:“放轻松点,你这名字啊,我听着欢喜。万达,万达,好名字呀。”
少爷喜欢自己的名字,吴万达终于舒展了眉头,咧开大嘴乐。
(注1:不比其他地方建会馆以府,甚至是省的名头。比如凤阳会馆、太原会馆、湖广会馆等。江浙商品经济发达,很多是以县的名头。比如明末在京经营中药材生意浙江的商人,主要以宁波鄞县和慈溪两县居多。天启年间,鄞县的中医与药材商人就聚集在北京右安门内郭家井,出资建立了北京城第一个的中药材行业商会驻地——鄞县会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