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翻出了手机里存下的调查资料,又仔细看了一遍盛为义的档案。他没有精神病史,也没有抑郁症、狂躁症之类疾病的迹象。他跟踪了皮柱山两天之后就发生了上午的惨剧,个中原由令人费解。
顾紊又打开了物证图片,那是从盛为义落在宾馆的背包里找到的一张照片,应该是从年代久远的老照片翻印出来的。照片里是个气质儒雅的男子,看上去三十岁左右,双目炯炯,神彩飞凡。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先曾祖盛守真教授”,括号里写着两组数字,应该是生卒年月,一九零零点一二至一九三一点二。
“盛为义为什么随身带着太爷爷的照片?莫非这是他此次复仇的原因?”顾紊在浏览器里敲出了“盛守真”三个字,搜出来一大堆一望即知毫无用处的垃圾信息,不是同名同姓的现代人就是网络小说里的人名。
他又在“盛守真”后面加了“教授”两个字重新搜索,同时心想:“这位盛守真教授三十一岁就死了,可谓英年早逝。难道他生前与人有隙,他的后代为他鸣不平来了?会有人为将近百年前的恩怨报仇吗?这是不是有点儿太匪夷所思了?”
网上能找到的有关“盛守真教授”的资料寥寥无几,只从几篇零星的文字里看到了简略得不能再简略的记录。汇总起来的全部内容是:盛守真,留法教授,归国后受聘河南大学农学院,教气象和测量,一九三一年春节后探亲时意外去世。
顾紊觉得这并不奇怪,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归国教授虽然是人中翘楚,但是并非所有人都会名标显史。他心中灵光一闪,恍然大悟,突然明白了盛为义重复了三次的“蹿屎”一词究竟是什么意思。盛为义说话有地方口音,那两个字并不是自己想当然联想到的“蹿屎”,而是“篡史”——篡改历史。
顾紊心中的疑惑像山间的云雾一样,好不容易飞走一层,立刻又有更多的飘来补上。“篡史”能和盛为义中学历史老师的身份勉强对应上,他口口声声讨伐皮柱山篡改历史是指什么说起呢?皮柱山这样的商人又怎么可能篡改历史?
顾紊突发奇想,去查皮柱山的家族传承,在同事的帮助下拿到了信而有征的资料。皮柱山一家是从父辈搬来本市的,祖籍是河南涧水县磷缁镇。
一个河南大学教授,一个祖籍河南涧水,顾紊发现了盛、皮两家之间的关联。他不知道这种关联跟被自己搞砸了的案子会有什么关系,只是觉得这或许不是一种巧合。他在网上搜索上世纪三十年代皮家的信息,发现比查询盛教授的资料容易多了。皮家是涧水县的大户,是从皮象先那一辈开始发迹的。
皮象先共生有六子一女,每一个都很有出息,从军当过军长,从商富甲一方,难得的是富而能仁,惠泽乡里。丰年捐善款,办学校;荒年开粥场,活人无算;还出人出枪剿匪,保一方百姓平安。士绅百姓无不称颂,光德政碑就树了几十块,旌表皮家之仁德。磷缁镇曾一度改名“五德镇”,据说是百姓树起五块德政碑的时候改的,解放后才恢复旧名。
从皮家历史来看,暂时没发现任何有关盛守真的线索,顾紊不知道自己的猜测靠不靠谱。皮家的德政碑现在有的铺了路,有的砌了房,却都有图像可查,上面的记载文采飞扬,生动亲切。树碑人各不相同,有周围村寨的村民,镇上的商户,前清的几位秀才和本地士绅,还有国民军秘书长,县知事,现任区长、县长,中小学校长、师生,等等等等……
顾紊暗想,若说皮柱山篡史,他能篡改什么,能改的只有自己家族的现存资料和历史记录。从目前查到的资料看,网上记载和德政碑上的文字是一致的,并没有大刀阔斧肆意篡改的痕迹。
顾紊漫无目的地看着一篇篇碑文,翻着各种纪念文章,随手查着感兴趣的名字,一个不经意的发现令他的好奇心一下被吊到半空。他注意到,皮家七个子女中至少有三个都死在民国二十年,也就是盛守真去世的一九三一年。具体月份写得不明确,似乎都是在五六月份。
这会是巧合吗?顾紊想知道皮家那几个人的具体死因,却找不到更详尽的资料。所有记载都语焉不详,不是用“卒于某年某月”一笔带过,就是用“病故”“逢疾”含糊其辞,几个人同一年病死不免让人起疑。
资料丰富有时候和资料匮乏一样令人烦恼,也许是顾紊的关注点太冷僻了,浩如烟海的记录里就是找不到答案。
顾紊从电脑屏幕前站起身来,腿上的疼痛提醒他,他现在已经不是一个健康的“好人”。他拄着拐杖挪到窗前,望着外面苍翠的草树和灰褐的楼体,心里不由自主又想起上午的意外。自责与懊悔时时折磨着他的神经,令他无法逃避,无法排遣。他多希望这就是场梦啊,一觉醒来脚踝和膝盖仍是好的,他将重新追踪盛为义,跑上别墅的时候一定会注意那截该死的钢筋……可惜时间不能倒流,过去不能重来。
他忽然想到了好朋友秦挥,他们从高中时代就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大学虽然不在同一个城市,却一直没断了联系。秦挥本科毕业继续留在天津大学精密仪器学院攻读研究生,顾紊求职也来到这座北方城市,入职了刑侦支队。两人虽不在一个区,却时常见面,高中时的友谊时光又回来了,顾紊决定找他吃饭聊天,倾诉一番。
他们约定晚上六点在学校食堂见面,秦挥在电话里感慨,他最近也有些郁闷,正没地方倾吐,他俩这次算是倒霉蛋凑一块,同病相怜了。
一见面,顾紊就问:“你咋了?你不是跟着天大四大才子之一的慕容献棠研究量子通信吗?导师有名气,专业又新颖,有什么可郁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