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静静地躺在木板床上,像是睡着了一样。
陆九章想起小的时候他睡觉,睡醒了,却看见娘亲撑在他旁边满含笑意的看着他。她说:“咱们九章的睫毛真的是又长又密,多好看呀,和你娘亲我一样。”她在他睡觉的时候看他的眼睫毛,他在他娘的瞳孔里看到了一张因为夸赞而微微不好意思的脸。他想破了头,只想出一句:“娘亲真好看。”那个时候,清灵的女子笑了起来,犹如银铃。但现在……他静静的跪扑在他娘亲的床前,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娘亲的睫毛,已经掉光了。而小小的他不曾知道,精气旺,则毛发生,当那握不住的青丝掉落成虚虚一缕,当那浓密睫毛消失在眼眸之上,也就意味着,生的气息在离她越来越远。旁边的慧言悲悯的看着他。“陆小施主,请节哀。”刚才他听明净法师说了,这几年陈施主的身体忧思太甚,再加上生子损耗的太多元气都未曾补回来,后面越拖越深,已经入了五脏六腑。就算这次救回来了,也撑不了太久。如果能早两年,那么还有机会调养回来,以达知天命之年。但是现在,什么办法都没有了。阿弥陀佛。慧言在心中默默念了一句。皖宁在旁边站着,没有说话,没有安慰,因为她知道所有的安慰都很苍白。她只是静静地陪伴。周嬷嬷看着此刻安静的小少年,想起刚才他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崩溃大哭的样子,不由拿出帕子,轻轻的擦了擦眼角。周嬷嬷是过来人,见过很多的生离死别,知晓很多事情。她差使人去买了寿衣,纸钱丧葬之物。寺庙里面的僧人已经为陈氏做了法事。在寺庙外的那个小木屋内,他们给陈氏换上寿衣,重新梳妆。陆九章跪在那里,慢慢的点燃纸钱。要下葬了,要让娘入土为安。周嬷嬷看着他,再次满怀酸涩的转过了自己的头。陈氏去世了,可是要葬在哪儿?一个妾室,还是一个还不让主家喜欢的妾室,入不得祖坟不说,连死后的栖息之地也难。陆九章道:“娘亲应该想在外祖父旁边待着。”可是他从出生到现在,从未去拜祭过一次,在庄子里的时候,每年九月初九,娘亲都会摆上东西,让他面向西方跪下,拜一拜。后来到了陆家,怕让他们忌讳不高兴,娘亲便再也不曾祭拜过了。虽然不知道葬在哪儿,但是要找到埋葬之地,还不算太困难。周嬷嬷帮衬着使了点银两,从陆府老人那里得到了埋葬的位置。当时陈秀才去世后,刚刚及笄的陈氏在陈秀才得坟前结庐守孝三年,才嫁给了陆明齐。那是在西山上。他们拨开杂乱的草,在一片苍茫里看到了那块荒芜的坟地。没人祭拜,没人打理,杂草爬满,一棵小青松从里面探出来。陆九章一个人割了草,只留下那棵小青松,然后抹开了草和灰尘,看到了那块墓碑。——陈公茂松之墓。这是他的外祖父,陈茂松。在旁边挖了一座小小的葬坑,陈氏的躯体放在棺材里,宛如安眠。合棺。泥土开始往上盖。陆九章最后看了那棺材一眼,突然喊道:“停。” 皖宁担心的看着陆九章:“怎么了?九章哥哥。”陆九章道:“我要去陆府一趟。等我回来了,再来葬我娘亲。”他转身而去。他想起了他娘曾经的话,她还有一个心愿——她想和陆家断干净。他要去给他娘,要一张放妾书。他来到陆府,说明来意。陆明齐诧异的抬起头:“放妾书?”是了,那日陈氏跑来,也说要一封放妾书。陆明齐道:“她受过我陆家恩惠,哪怕在阴曹地府,也得替我们陆家当牛做马。”陆九章看着他。陆明齐最讨厌这个眼神!“孽障!滚远点!别让你带了死人气坏了我陆家的风水!你别忘了,连你的命,都是我给你的!”陆九章直直的站在那里,突然间跪了下来。他跪的笔直,却再无当初那卑微之态,他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把匕首。陆明齐大叫:“孽障,你想干什么!来人!”陆九章抬起手,一下子将刀刺入了自己的大腿。陆明齐吓了一大跳。陆九章看着他:“母债子偿,这一刀,我替我母亲还你。”鲜血流淌下来。陆明齐开始不由自主的后退:“你这个疯子!怪物!”陆九章抬起手,又给了自己一刀,刺在肩膀上。“这一刀,我还你生命之恩,我陆九章无论生死荣辱,皆与陆府再无任何关系,你我,恩断义绝。”一个孩子,一个十岁的孩子!血从他的大腿,肩膀处哗哗的流淌。陆明齐只觉得脑门一直跳。“够了吗?不够我再来。”陆九章又举起了匕首。“滚!滚!”陆明齐觉得自己喘不过气了,他急忙进屋,刷刷的写好了放妾书,然后甩在他的面前。“滚!怪物!疯子!别用那个眼神看着我!你连建安一根手指都比不过!”“离了陆家,我倒要看看,你能活出个什么名堂。”陆明齐坐着喘气。昨晚他做了噩梦,梦见自己的身体被刺入匕首,而刺入的位置就是今天这个怪物刺的位置。什么疯子!什么怪物!他再也不想看见他,再也不想和他有什么关系了!他有建安,有昙珠,还有元日,他算什么东西!滚!面对陆明齐如避瘟疫的眼神,少年无悲无喜,只是伸手捡起那张放妾书,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走出了门。叶皖宁一下子就冲了上来,手足无措的看着他身上几可见骨的伤口。陆九章道:“没事。”她慌忙把他拖上马车上药包扎。陆九章将放妾书放在了陈氏坟前,点燃一炷香,磕了三个头。——娘亲,你自由了。皖宁也跪了下去,闭上眼默默祈求。——愿你们保佑九章哥哥,苦尽甘来,皆是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