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下,陆九章将木板上最后一个字抄写了下来,然后搁了笔,将抄写好的册子递给旁边的男人。
这一片木板有数百个,是前朝留下来的东西,木板上的字全都被风雨侵蚀得模模糊糊了,所以必须重新抄下来,免得这片典籍彻底灭绝。只是,字迹不清,必须顶着烈日一个字一个看,实在辛苦。秦松看着眼前的少年。他身上的粗布衣服都已经湿透了,汗水从他的额头流淌下来,嘴唇干裂。这么热的天,这个活都没人接,要么要价很高,他出不了那么多钱。但是这个孩子,居然也不要钱,只每天抄写完剩下的墨和纸给他就是。他都有点不好意思,想拿点钱给他,少年却拒绝了。陆九章拿起剩下的那快被晒干的墨,将剩下那一小叠纸拿着,对着秦松鞠了一躬,这才离开。半路上买了个馒头,就着冷水塞下垫了肚子。他略微休息了会儿,又去了寿华楼的后门,敲了敲门。门开,后厨的刘大擦了擦手:“陆小郎君,来了呀。快进来。”陆九章进去,后厨的空地上,满是吃完的盘子和筷子。他走过去,捞起袖子,开始清洗。要想活着,他需要挣钱,找了许多地方,都不会要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只有寿华楼的老板愿意。每天中午的杯盏碗筷,他需要洗一下午,可以换三个铜板,不过是其他大人的三分之一。但是洗完以后,寿华楼会给一顿晚饭,有肉有菜,饭不限量,很好了。陆九章的个子开始往上窜,不过小半年,又长高了一头。他做事认真,从无怨怼,碗洗得干净,甚至空闲时间还帮着后厨干了其他事,厨房里的大人们都很喜欢他。洗完碗筷以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刘大给了他两碗饭一碗菜,陆九章包好了,对着刘大鞠躬道谢,这才从后门悄悄的走了。他路过国子监外,发现外面围满了人,贴着一个告示。那是国子监的考试要求。全天下的官员,几乎都要经过科举,而中的举子中,十之八九都出自国子监和其余六大书院。国子监是国学,虽然他们贵族进入其中会适当减少难度,但是依然要经过考教,如果进去,那么半只脚就入了官途。而同窗之谊,也会让以后的仕途更顺畅。国子监只收十一岁到十三岁的学子,超过这个年纪,便不再被允许入学。所以总共只有三年可以考,能第一年就考入的,那算是佼佼者了。进入国子监,里面便是有最好的老师。他看到陆府的管家也踮着脚在看。陆府请了蓝老夫子,就是为了明年到十一岁的陆建安可以成功考上国子监。他看了一眼,然后便继续迈开了脚步。他没钱,考国子监需要先交一笔钱,就算进入国子监后,每日生活都需要一大笔开销,一般孩子读书都需要整个家族鼎力支持的,等到出了头,再反过来支持家族。陆九章提着饭,到了桐花巷。巷口有两只小狗见了陆九章,活蹦乱跳的跑过来亲昵的对着他摇头摆尾。这两只小狗,在风雨中都快死了,是陆九章救回来的。 进了老屋子,陆九章将寿华楼包的骨头拿出来,放在他们的面前。他进了房间,吃了饭,然后便坐下,拿出纸和墨放好。这墨是好墨,他用不了那么多,等后续可以稍微兑水。接着,他便依照着记忆,将今日在木板上所见的古籍默写下来。他过目不忘,任何的字到了眼底,只一眼,便在脑海了。默写完,他又开始看书,一直深夜,方才修整去睡觉。第二天一大早,他照旧帮着隔壁的一对孤儿寡母的去提水,提了好几桶,将他们的缸都打满了,王婶对着他再三道谢。陆九章又迎着烈日去抄写木板。少年的身影慢慢的消失在桐花巷,他对面的一扇门才缓缓打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的目光落在替他守着门的两只小狗身上。他身后的一位黑衣青年恭敬的低下了头:“先生。”白发老人笑了一下:“我觉得,他可以。念山,你怎么看?”杨念山弯腰:“先生慧眼识珠,念山不敢置喙。”他们已经观察了这少年整整三个月。三个月前,他家先生留了一个棋局在松树下,旁边的孩子都拿着棋子玩,全部弄散,结果那些孩子走后,旁边却默默走出来一个孩子,一个不差的将这个棋局复原。他们当时没有棋盘,便用纸张画了棋盘,当时起了大风,那少年就捡了地上四块石头帮他们压住。小少年走后,他这才从暗处走出,却发现,这四块石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正好是这盘棋局接下来双方破局的关键。他心里暗暗惊异。此番出山,却只是天命所归,他算出一路北行,便能得到他想要的。他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弟子罢了。所以这一路北行,从极南之地出发,每到一处,他都先去打听一下这地方可曾出过少年天才,然而一路行去,固然见到过很多聪慧非凡的少年,有些名声都已经很响亮了,然而,等到仔细了解,他却觉得,差了许多。他找弟子已经找了几十年,天下俊杰都不知道遇到过多少,但,还是不够。直到,遇到这个孩子。当他对他感兴趣的时候,第二日,关于这个孩子所有的消息便摆在了他的桌上。从生下当日不祥之命到后来悲苦成长,他的言行,他和她母亲的事,全都事无巨细。他沉默许久。这是一个苦孩子,然而身处极恶之地,人往往难以保持良善,变得性情偏激,有报复他人之念。所以,这三个月他在他的家门对面坐下,看了他三个月。他看着他自强不息,看着他与人为善,看着他刻苦认真,也看到他为了一个眼瞎老人而与一个贵族凛然对抗,只为他求一句道歉……这个孩子,超出他想象很多。他想,这就是他要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