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衡知翻了翻桌上的万年历。
今天,七月二十一。明日,七月二十二,诸事不宜。诸事不宜。他的脑海里翻滚出那清晰的记忆,那张判决书上清楚的写着,七月二十二,清远县高友忠以事相告要入县衙,诱县令贴身,以剧毒刀刃刺其心口,县令当场气绝,罪人高友忠亦自决于当场。那个疯癫老头,愤世嫉俗,杀了清远县县令后便当场自杀了,后来查也没查到什么,犯人孤身一人,这件事只好不了了之。他叫来属下:“这两日,注意一下清远那边来的消息。”他一定,要比所有人都要先知道陆九章的死讯,那样,他才能安心。皖宁昨日做了馒头,给滕月意送了去,剩下了一些,让陆九章顺道给那位老人送去。陆九章接过。皖宁道:“九章哥哥,等明月回来,我便要先离开了。我以后再来看你。”陆九章握紧了手里的篮子:“好。”皖宁看着陆九章离开,等明月将粮食送来,帮九章哥哥度过眼前的难关,她就得去塞北三城。这些年,她默默将人手安插入其中,就是为了等今日。陆九章去了老人家里,老人倒在冰冷的地面,陆九章上前将他抱上床,查看了一番,觉得没什么大碍,这才给他喂了稀饭,给他揉了揉腿,又将馒头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这才准备离开。今日的老人并没有像以前那样挣扎大骂,可能是昨晚去看了北方山头,他嘶哑的张张嘴,吐出两个字:“谢谢。”陆九章道:“应该的。”说完轻轻的掩上了门,然后迈步离开,到了县衙,换上了官袍。陆九章询问聂英云:“府库内还有多少存粮?”聂英云道:“陆大人,之前是一点也没有,但是在之前清剿匪患的时候,从他们的山上抄出了三千石粮食的样子。”陆九章垂眸不语。清远县贫困积弱,百姓家里几乎都无存粮,而眼下这天气,土地干裂,粮食已经是绝收了,几乎在下一个收割季来临之前,都不会有任何的收获了。没有新鲜的蔬菜,而一般为了度过漫漫寒冬,不少百姓都会制作腌菜,冬日的时候就着粮食加点腌菜过活。但是现在,除了尚能挖一点的野菜,已经有人家开始将过冬的腌菜拿来就着吃了。冬日之艰辛,就在眼前。三千石,能用多久呢?他提笔,开始写东西。而此刻,巷道的屋里,半瘫的老者挣扎着,从床上滚落下来,他紧紧的握着手里的那把小弯刀,将它藏入自己的袖子里,然后双手用力,朝着门外爬去。七月二十二,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的七月二十二,鲜血蔓延在眼角,他在门外等着,他已经准备好了钱财了,他要将自己的女儿赎出来,然而却只等到自己女儿被折磨的不成样子的尸体,那位官老爷蹲在他面前,告诉他:“你女儿不长眼,得罪了我,死有余辜。”他到处状告,一处又一处的告,然而,官官相护,每一次,他都被打得半死。周围的人看着他,都像是在看一只蚂蚁。“算了,认命吧,民不与官斗。要怪呀,就怪你女儿,不知羞,穿的花枝招展干什么?”“就是呀,一个丫鬟,老实本分不好吗?我看她呀就是想抬姨娘,否则怎么看到主子就迎上去呢……”“就是的嘛。一个女儿家,一点也不不自爱,哼,我听说隔壁的穷书生还想娶这个破鞋呢,也不看看,人家就喜欢去当小妾。” ……不是!不是!周围那些人恶意的声音仿佛萦绕在耳边,那些官员一个个丑恶的嘴脸出现在眼前,仿佛又回到了七月二十二日那一天。他挣扎着,爬出了门。挣扎着,爬出了巷道。在阳光下,像是一条无用的虫一般蠕动,他要爬去县衙。这世间的官,都是同样的一副嘴脸,这世间的人,都是恶的……人性本恶呀……他爬着,路过的人看到他,诧异的看着,然后上来想要帮忙,然而却被他恶狠狠的咒骂,吐口水。于是再也没有人帮他了。没有谁会忍受一个狗咬吕洞宾的人。他知道他活不了多久了,他的身体再也撑不到下一个七月二十二了,就算死,他也想要拉一个人垫背,他要杀了这里的狗官!天下所有的官,都是一个样!该死!该死!他就这样,爬到了县衙门口。县衙的官兵看到了他,上前,询问:“你是何人?来此干什么?”他喘息着,衣服已经磨破,半边身子全是血痕,双腿拖着:“我,我来报案。”他紧紧的握着藏在自己袖子他的身体因为紧张激动而颤抖。官兵将他拖了进去,他跪下去,就趴着,谁也没有看到,他眼里那狂乱的疯意。“大人,有人要报案。”他听到那官兵对着里面说。里面隐隐约约传来声音,他听不清,他的整个人,都在因为即将而来的那一刻而准备着。他听到了脚步声,他看到了那绯红的官袍。那么红,就像是血一样,他女儿被扔出去的那一晚的血,就像是这样的,他使劲的擦呀,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他的女儿,才十四岁!她才十四岁呀!他握紧了手里的刀刃。一双手伸了过来,扶起他,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自己的匕首拿了出来!他要刺死这天下的狗官!然而下一刻,他听到了一道最近经常听到的声音:“老丈,何事?”他愕然抬头。年轻人那好看的脸庞出现在眼前。这些日子,每天给他擦洗,喂饭,上药的年轻人;这些日子,每天给他打扫,说话,带药的年轻人;这些日子,从不嫌弃他的恶臭,每日都会说“老丈,我明日再来”的年轻人……他的手一松,“哐当”一声,淬着剧毒的刀刃落在地下,转了几圈。其他人都诧异的看着那把刀。这个年迈的半瘫老者,突然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悲怮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