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将宫里飞鸽载来藏信的小竹筒交到弘昼手里,就匆匆退了下去。
弘昼握着小指粗细的竹筒,寻了个无人的静处,轻轻抽出纸卷来。捻开纸卷,那熟悉的字迹跃然纸上,仅有“臣”一字。
这个字让弘昼的心彻底沉了下来,原本的种种憧憬随之破灭。他知道皇上的时日不多了,熹贵妃把持着后宫良久,兴许早已经将手伸向前朝了。那么,弘历就是唯一的皇位继承人。
“五爷。”徐子莫立在不远处唤了一声,拱手道:“您吩咐子莫查的事情,已经有头绪了。”
弘昼将纸团攒成小球,攥在手心,转首道:“去书房再说。”
徐子莫点了点头,跟在弘昼身后,双双往书房去。此时嫡福晋吴扎库氏迢芸正好经过,看着五爷和徐子莫匆匆而去的身影,她不安的蹙了蹙眉,对身侧的侍婢雪鸢道:“端一盏参茶来,本福晋要亲手奉给五爷。”
雪鸢乖巧的点了点头退下。迢芸不顾自己身怀六甲,竭力轻巧的跟着二人往书房去。腹中这个孩子,已经是五爷的第四子,她与五爷的第三个孩子了。为了这个孩子,她必得遵循裕妃的嘱托,劝住五爷蠢蠢欲动的心思,臣服于宝亲王弘历。
“说吧。”在弘昼将那一团小球扔进了铜炉,化作一缕黄烟之后,他沉稳落座才道:“有什么头绪。”
尽管徐子莫知晓书房里再无旁人,还是不安的压低了嗓音,轻声道:“奴才已经让人查探过,不知是哪里走漏了风声,说四爷……并非熹贵妃嫡亲的骨肉,甚至极有可能是汉女之子。如此一来,四爷便不是正经的满人,试问这样的血统何以登基为君?”
弘昼嚯的一声从椅子上弹起来,双眼瞪得又圆又大:“兹事体大,你可有证据?”
徐子莫为难的摇了摇头,无奈道:“这一股风吹得极为猛烈,像是从宫里透出来的,可追其根由却寻不出半点蛛丝马迹。奴才只晓得,昨个四爷入宫求见皇上,却让熹贵妃娘娘挡在了养心殿外。想来四爷知晓了风声,欲向皇上求证,熹贵妃怕自己苦苦经营了二十五载的母子深情破败,这才……”
“说来说去,这些不过是你的揣测之言。”弘昼本是极有兴趣的,毕竟关乎弘历的血统是否纯正,可当听到子莫没有证据时,滚热的心房当即又冷了下来。“说句大不敬的话,皇上的时日不多了,即便四阿哥弘历果然不是熹贵妃嫡亲的骨肉,也必然是皇嗣。皇上既然能将他交给自己的宠妃抚育,必然舐犊情深,不会轻易更改圣意。”
对五爷的话深信不疑,徐子莫肯定的颔首:“奴才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奴才始终觉得,关乎血统之事,即便皇上不介意,臣子们也未必就肯。倘若……”眼珠一转,徐子莫的诡计便随口道来:“倘若裕妃娘娘愿意站出来,将此事添油加醋的公诸于世,即便乾清宫正大光明匾后面,真藏着皇上给四阿哥的圣旨,也未必就能令言官们点头。”
这话像是给弘昼提了醒,他的脸色几度变幻,时而阴戾,时而自信,时而又无比的怨恼:“即便言官们能放过这么大的污点疑团,史册也一样不会放过他爱新觉罗弘历,这么一来,他自己又有何颜面君临天下。或者说,要皇上收回成命难,逼弘历自行让位却易。”
徐子莫连连颔首,目光随之闪烁起笃定的光芒:“不错五爷,四爷自觉理亏,必然会……”
一句话还未说话,弘昼忽然冷下脸示意他住口。窗外似乎有人。
弘昼一方面从腰间拔出匕首,一方面示意徐子莫一侧钳制,两人缓缓逼近了门处。互睇一眼,猛的推开门蹿了出去。
惊得吴扎库迢芸一个激灵,脸上瞬间就显露了青色。“五爷,不要啊,是妾身。”
“是你。”弘昼的心突的一跳,随即收回了匕首。“子莫,你先下去吧。”虽然这样千钧一发之际,许多决意迫在眉睫。可弘昼还是担心方才的举动吓着了迢芸,这才吩咐子莫先走,欲安慰有着身子的妻子一番。
当然,弘昼也同样想要弄清楚,何以她此时会出现在书房门外,究竟她听见了多少。
迢芸抚了抚自己高高挺起的腹部,又按了按胸口,幽然呼了一口气道:“五爷,妾身本想给您奉一盏参茶,谁知雪鸢那丫头慢手慢脚的,这会儿还没送来。”
弘昼扶着迢芸走进书房,待她坐稳,道:“这么说,你已经在门外听了好一会儿?”
“是。”迢芸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正经了脸色,诚然道:“五爷与子莫之言,迢芸几乎一字不落的听了个清楚。且印象深刻,恐怕一时半会儿是忘不掉了。”
“前朝之事,与妇人无关。”弘昼蹙了眉,显然不悦:“何况你有着身子,实在不必为此时忧心。”
迢芸扶着椅背,吃力的站起身子,仰脸对上弘昼明暗不明的双眼:“正因为妾身有着身子,才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夫君你犯险。倘若逼位不成,漫说是夫君你了,就连我腹中的骨肉,府上数十条人命,皆要身首异处,血流成河。难道这是五爷您情愿看见的么?”
“说够了么?”弘昼不想再听下去,平日里这个温温良良的嫡福晋,总是低眉顺目,和婉顺从,却不想今儿竟然学会了偷听,偷听之余,竟然又学会了顶嘴。
“没有。”迢芸兀自迈了一步,一把握住的弘昼的手,略有些执拗的将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腹部:“五爷,再有一个月的功夫,妾身腹中的孩儿就要出世了。妾身只希望一家人能平平安安的就好。您不想想,宫里是什么地方,裕妃娘娘这数十载是怎么熬过来的。您忍心让妾身与孩儿们,如您和裕妃娘娘一般的宿命么?”
弘昼想制止她继续说下去,却抽不回按在她腹上的手。
“五爷,即便您不想这些,您总得顾着裕妃娘娘的性命不是?”迢芸的泪顺着她略显圆润的脸颊,缓慢的滑下来:“无论您是要逼迫四爷弃位,还是用别的什么法子妄图违背圣意,都会导致一个极为可怕的后果,那便是罔送了裕妃娘娘的性命,割断了您与娘娘的母子之情啊。”
“别再说了。”弘昼咆哮道:“她不肯扶持自己嫡亲的儿子走上王位,难道你也被蒙了心,就这么看不起我么?”
迢芸知道弘昼是动了怒,再不敢顶撞下去,只是缓缓的跪在他脚边,嘤嘤道:“在妾身心里,五爷您就是天,倘若天塌了,妾身也不晓得当怎么活下去。五爷若您一意孤行,不肯听裕妃娘娘与妾身、与孩儿们的劝阻,就请五爷先处死了我们,无后顾之忧再去做您想做的大事吧。”
“你……”弘昼被气的不轻,原本皇位对他而言,不过是一口咽不下的气。从小到大,他什么都输给四阿哥,从来不如他得皇上的在意。而今,身旁的人亦不让他争一回高低,难道命运果然用一个“臣”字,就囊括了他的一生?
迢芸极是明白弘昼的心思,她轻轻的环抱住弘昼的小足,绵软道:“五爷您在妾身心目中,是英雄是最了不起的人。或者大清需要您殚精竭力的报效,可远不如妾身更需要您撑起心中的天。迢芸斗胆再求五爷收回心意,哪怕是为了咱们的几个孩儿都好。”
弘昼直愣愣的看着伏在脚下痛苦不堪的心上人,他忽然觉得眉头蹙得很紧,一拉就痛似的。这样的决意要他如何开口?难道真的要用至亲的鲜血,来赌上这一局么?
与此同时,宝亲王府倒显得格外安静。除了拈酸吃醋的女子们,无所不用其极的讨巧讨好,再看不到半点血雨腥风。弘历远比想象中更沉得住气,将那些蚀骨诛心的流言拒之门外,丝毫不愿再经心。
时间一长,有些人便觉得诧异不解。黄蕊娥就是其一,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些日子,四爷都没有入宫,连军务都有专人送进府里来权益处置。怎么反而四爷有了大把的时间于府中安歇,同在一个屋檐下,却碰不上面。
奇怪之余,黄蕊娥也少不得观察旁人屋里的动静。福晋那儿总算不错,四爷时常陪伴,用膳也好对弈也罢,总像府里的规矩一样,不可或缺。
乌喇那拉侧福晋那边儿,却渐渐被冷了下来,四爷像是不怎么爱去了。这又是为什么呢?
满怀的心事,黄蕊娥缓慢的走在鹅卵石铺砌的小道上,也不觉得这样圆润不平的石块有多么难走。却正巧看见高凌曦身边的碧澜和宝澜,像是捧着什么稀罕物鬼鬼祟祟的不知在干什么。
黄蕊娥不动声色的示意侍婢去看个清楚,自己却立在原地没有动。
正逢其其格经过,少不得从后面拍了黄蕊娥的肩:“黄格格真是好兴致啊,这儿瞧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