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日大雪,紫禁城内外铺天盖地的白色连绵不断,掩盖了些金碧辉煌的显贵之气,却添了一抹肃和起敬的庄严。
皇后免去了六宫妃嫔请安之礼,而皇上也另有旨意不必打扰太后静养,宫嫔们闲在无趣,都躲在自己的寝室里猫冬。
这一日难得晴朗,金沛姿是怎么也坐不住了,非得挽着娴妃踏着皑皑白雪往御花园去,执意要看看这银装素裹的好时节里,那美不胜收的奇妙景致。
盼语本不愿意走动,守着青炭铜炉取暖,躲开六宫纷纷扰扰的俗世与看不透的人心岂不妙哉,何必还要自己往这烦扰里钻。可她拗不过金沛姿,也只好伴着她走这么一遭。
“娘娘,您帛衣上的风毛极好,柔软又密,连着些貂皮缝制,最能保暖。臣妾眼拙,若是没猜错,应当是紫貂皮毛吧?”金沛姿含笑道:“皇上真是心疼娘娘啊,有什么好东西,除了皇后娘娘宫里,也就唯有您才有。”
抚了抚那柔软的毛,盼语却是不觉得有什么可欢喜:“好东西是好东西,连皇上的恩恤也是极好的,可惜并非眼下赏赐的。”盼语惋惜的笑着,掩饰不住眼底的苍凉与冷漠:“还是早两年在潜邸的时候,皇上就赐给了本宫。
那会儿没想着用,进宫了才翻出来,前几日交给内务府的奴才,让人剪了缝在冬衣上,能挡些风也是好的。总归不能可惜了东西不是么!”言外之意,若是此时皇上手里有好的紫貂皮,想必也只会赐给慧贵妃了吧。
然而金沛姿却明白了更深一层的含义,今时今日,娴妃已经不愿意空守着皇上赏下的心意度日了。宁可叫人剪了那貂皮成条成缕的。轻轻的短叹一声,愁绪万千,金沛姿慨然道:“娘娘,别怪臣妾说句多心的话。您想必是觉着,一入宫见着皇上就比从前少了,情分也冷淡了好些吧?”
攥起一把白雪,盼语轻轻捏成圆坨,玉腕一转,不远不近的丢了出去:“这还用本宫觉着么,贵人岂会看不透。再者说,不光是本宫如何作想,六宫妃嫔哪个又会不看在眼里了?”手指因为触了雪,愈发冰凉,盼语微微弯曲几下,竟然觉出僵硬来。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沮丧过:“再好的情分,若是搁置久了,只怕也就不是从前的样子了。”何况乱花渐欲迷人眼,府上的女眷摇身一变成了倾国倾城的宫嫔,必是将皇上的心都扯乱了。
盼语记不清自己多久没看见皇上,更别说翻牌子侍寝什么的。可那慧贵妃,昨个儿不是才得了皇上亲往的恩幸么?
乐澜看透了娴妃的忧愁,连忙将绵手捂子捧上来,伶俐道:“娘娘柔荑玉指,何故握那冰雪,看冻坏了指头可怎么好。奴婢替您带上手捂子暖和暖和吧?”
沛姿将自己的丝绢递给娴妃,擦去了手上残留的雪水。又殷勤的取过手捂子,轻柔的替她带好:“有时候亲疏远近亦是因时制宜,臣妾瞧着,并非是皇上的心远了,反而是皇上真心疼惜着娘娘,才故意疏远了些。
您想啊,才入宫,皇后娘娘正宫的恩宠,都不及那一位……哼!真就是那么恩宠优渥么?孰不知也带来了多少灾祸,明里暗里的,时时如履薄冰,刻刻步步为营,哪里还有娘娘与臣妾这么闲性儿赏雪的时候。说白了,谁爱去争那份让人眼红的荣耀谁就去争,咱们坐山观虎,看景更怡然自得。”
“你呀!”盼语轻轻一笑,朱唇柔嫩:“还真是玲珑剔透的心。豁达,又懂得该如何沉静。自然,本宫明白你话里的意思。只是,见面三分情,如今本宫连想要见皇上一面都不易。又哪里来得情分呢……”
“真就是伤心的话了。”金沛姿方才还满面笑意,此时却也难受起来:“皇上还是宝亲王的时候,从不曾这样慢待了您啊!”
盼语仰起头,看向远处飞檐叠嶂的殿宇,虽不似往日金灿灿的,却一样泛着耀目的银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也只得垂下眼睑不去看了:“再暖的心,搁在这冰天雪地里,只怕早晚也得冷下来。何况本宫的心,极尽凉透了,哪里还温热的起来?”
还未等金沛姿再说些什么,盼语就看见远处人影攒动,吃力的于厚厚的冰雪上疾步奔走,且人数并不算少,足足有五六人。她心里好奇,又觉得不似什么好事儿,连忙唤了近身的内侍监:“桂奎,你赶紧过去问问,那边是出了什么事儿。”
“嗻。”桂奎动作麻利,又惯了在冰雪上行走,三两下就赶了过去。
隔着有些距离,金沛姿听不清他们再说什么,却看清楚了小朴子也在那几人之中。“娘娘,臣妾认得那小朴子,正是内务府派过去伺候海常在的。这么看着,倒像是仪嫔的景仁宫有什么……”
“景仁宫?”盼语眉心微皱,提了一口气才不至于怏怏无力,道:“仪嫔从前并不算得宠,不是也晋封了嫔位么。就不能知足,好生的过几天安宁日子。”
几句话戳中了金沛姿的痛处,她不敢表现出来,可心里一揪一揪的疼到底骗不了自己。无论是出身,还是相貌,金沛姿都觉得自己要比黄蕊娥好很多。可这一份优越感,并不能让皇上看见她的好来,还是屈居于贵人的位分,连个封号也没有。
攥了攥拳,金沛姿仰头的时候,一阵凉风灌进了脖颈,嗖嗖的寒意当即使她清醒了些。“娘娘怎么肯定,是仪嫔有动作了?”
盼语敛着心思,轻巧的看了金沛姿一眼,半晌才道:“那一日玉观音像碎了,殿上的宫嫔们矛头直指向慧贵妃,却惟独有一人,口口声声再替咱们的贵妃娘娘鸣不平呢。”
“这个人正是惯常与贵妃不和睦的其其格!”金沛姿事前也觉着其其格有些不对劲,但总不至于看得这样明白。如今听娴妃这么一说,她顿时恍然大悟。“这就难怪仪嫔容不下她了,仪嫔心头可高着呢。两个人又安排在了同一宫苑住着,面和心不合的,这不就出事儿了!”
说话的功夫,桂奎返了回来,急匆匆道:“回娘娘的话,奴才问过景仁宫的小朴子,说是海常在不知道怎么,突然就发了高热,昨个儿夜里几次抽过去,现在还昏迷不醒着。”
此言一出,盼语与金沛姿便是会心一笑。当然这笑容很浅,若非心有灵犀,旁人看不出什么。于后宫之中能读懂旁人的心思最好,读不懂,也总该笑得如何隐匿自己的。别轻易叫人看去就算幸事。
“桂奎,本宫自会与金贵人一并去瞧海常在,谨慎照顾。你去知会皇后娘娘一声,恩准御医前来诊治。另外,雪天路滑,未免伤及凤体,就请娘娘不用过来了。”盼语这样吩咐完,又是一声长叹。
金沛姿的目光里凝聚着一股寒意,竟然比这隆冬凛冽的寒风更耐人寻味:“娘娘您可听清楚了吧,刚才桂奎实说,海常在昨个儿夜里就发了高热,几度抽过去。昨个儿夜里发病就这么不好,现在这都什么时辰了,才想起来去请御医,仪嫔这是要做什么啊?”
“难为其其格了。”盼语的心里起了个念头,其其格蒙贵族的身份毕竟摆在这里。与其让她同慧贵妃勾结互助,倒不如先将其拉拢到自己身侧。也唯有这样,才能真正使高凌曦腹背受敌、孤立无助。“贵人,咱们得好好去看看她了。皇上给她海常在的位分,的确轻了些,也难怪她心里难受,憋出病来。”
金沛姿不由打了个寒噤,从心冷出来:“哎呀我的娴妃娘娘啊,您这是说什么呢。什么的确轻了些,什么憋出病来,若是让不怀好意之人听见了,还当是您不满天恩呢。往后可别再这样了,四爷已经不是宝亲王了。”
最后一句,酸的不行,惹得金沛姿自己也红了眼。
盼语懊恼一笑,连连点头:“多谢沛姿姐提醒着,若非是你,我还不晓得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看不清宝亲王不要紧,不满自己的夫君也不要紧,可皇上毕竟是天子,是英明睿智的君主。咱们这些当人啊,相较君臣身份而言不过是皇家的奴才罢了,怎么能不好好谨慎着。
保不齐一个不小心,就犯了忌讳,丢了自己的性命是小,牵累了一族老小可就大了。”
“娘娘啊。”金沛姿以绢子擦去了眼角还未掉下来的泪滴,那口吻更是软绵绵的惹人心疼。“您是真的伤了心呢。”
乐澜听了难受,刻意放慢了步子,别过脸去抹了抹泪。是啊,曾几何时,宝亲王是将自家主子捧在手心里的。这才几年的功夫,怎么说冷就冷下来了,且越来越让人看不透。君恩难测,当真就是如此的凉薄无情么?
“我情愿自己没有心。”盼语低沉且轻柔的说道,那声音还未飘远,就被呼啸的风吹散了。没有心,就不会伤着,更不会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