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觉得心中有愧吧,弘历下了朝,更换了一身淡赭石明黄边儿如常的衣裳,就匆匆来了承乾宫,预备陪娴妃一并进早膳。才走进宫门,就见肩舆抬着娴妃,正往外走。
“皇上怎么这会儿过来了,也不让奴才提前通传一声。”盼语连忙从肩舆上走下来,就着朵澜的手匆匆向皇上请安:“皇上万福。”
“平身吧。”弘历见随行的侍婢手里提着红漆八宝篮子,随口问道:“这时候应当已经从长春宫请罢安了,你这是要去哪儿?”
盼语近前慢慢道:“昨个去看了碧鲁答应,见她气色不佳,臣妾特意熬了些红枣羹,想拿去咸福宫给她尝尝。御医说红枣最养血气,对胎儿极好。”
“唔。”弘历的脸色似乎有些僵,却也只是一瞬间的变化,随之又是和煦一笑。“朕昨日爽约,今儿特来陪你用早膳,不巧你正要出去。”
“皇上还没进早膳吧?”盼语听他这么说,便是不想让自己去了。脑子里忽然闪过了乔儿昨天那句“皇上他,终究是太薄情了”,心抑制不住的揪痛起来。“不如这样可好,臣妾带了好些糕点呢,请皇上移驾咸福宫一并用些可好?”
她忍不住去猜,乔儿再见到皇上,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呢。自己的夫君,偏偏是自己的杀父仇人,这也就罢了。肚子里还怀着他的骨肉,可他却不屑一顾。盼语见皇上不做声,少不得吩咐李玉:“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将御辇备好。”
颇有些硬来的架势,弘历大抵瞧出了娴妃的心思,见李玉不时的递眼色等候自己示意,略微颔首,他还是允诺了她有些僵硬的要求。“也好,朕也有好些时候没见过乔儿了。”
“多谢皇上。”盼语的心忽然感觉到一丝暖流涌进来。想必对碧鲁氏来说,能见到皇上的滋味,定然要比红枣羹来的美妙。潜意识里,盼语不愿意将皇上想得太薄情,不光因为他是皇上,更紧要的则是,她不想冷了自己的心。
碧澜匆匆而来,将那挂在门上的水晶帘子弄得噼啪作响:“娘娘。”
高凌曦慵懒的倚在软榻上看书,闻声不禁扬起了头:“何事?”
“皇上同娴妃一起去了咸福宫。奴婢听说,是去看碧鲁小主的。”碧澜只觉得稀奇,皇上是那么厌恶碧鲁氏,怎么会肯去:“难道是因为娴妃你昨个儿去瞧过,让碧鲁小主软了心,这才带着皇上一并去了?”
“怎么都好。娴妃既然肯出手帮衬本宫,那无疑就是一个极好的开始。”高凌曦扔下手里的书,坐起身子:“替本宫更衣,这个时候怎么少得了本宫。咱们也得去。”
“是娘娘,奴婢已经让王喜子备好肩舆了。”碧澜猜到了慧贵妃的心意:“这件藕粉色的旗装看着清爽,配娘娘头上的粉晶簪子最是好看。”
高凌曦颔首:“就穿它了,紧着些时辰,本宫可不想错过这场好戏。”
但凡是后宫有事儿,长春宫都是最先晓得的。可这回兰昕却落在了慧贵妃之后。
索澜估摸着皇上娴妃应该早就到了,而慧贵妃也差不多到了,生怕错过了什么,一路上催促了好几回。“都走快着些,秋老虎秋老虎的,看晒伤了娘娘可怎么好。”
兰昕心里有些发毛,说不清楚是为什么,总觉得皇上不该来咸福宫,更不该和碧鲁氏见面。这不见倒也有盼望了,可一经见面,许多事情就变味儿了。心里焦虑,脸上的颜色总算还说得过去,兰昕用手挡了挡眼前的光:“是有些晒,走快些吧。”
“皇上,碧鲁妹妹身子弱些,您先陪她说会子话,臣妾自会在这里布置好早膳,再请皇上与妹妹同来。”盼语说完话,便顺势屈膝福身,容不得皇上拒绝。
弘历看着她如此殷勤,少不得为笑,但目光里却是凉薄的惋惜。“朕知道娴妃你是好意,可娴妃你却不知道,你的好心也许未必有好报。”说完话,弘历转身而去,没有做半刻的停留。似乎娴妃要说什么都无所谓了。
盼语愣在了原地,还拘着礼,似乎没有完全听明白皇上的话。可皇上口里的“娴妃”两个字,却生分的紧。难道说,连她这样吃力不讨好的好心,皇上也抵触了么?
高凌曦走进来,见娴妃举动奇怪,不免示意碧澜去扶:“皇上都进去了,你怎的还拘礼愣在这儿,可是皇上说了什么重话不成了?”
“贵妃万安。”盼语敛去了脸上的失落之色:“那倒没有。可如妃是贵妃你连同海贵人算计我,又怎么会让碧鲁答应无辜遭难。她若还是一派天真无邪的样子,不曾让皇上知道她本来的面目,此刻或许皇上会顾念与她的情分,宽恕了她阿玛。”
“你怪本宫,本宫如何不能怪你了。”高凌曦说话也算不得客气:“府上的时候,你与皇后联手,几次三番的打压我的恩宠。若不是我命硬,现在恐怕已经化成一堆白骨了。现在皇后用够了你,着力培养新进宫嫔取你代之。
若不是我不想看着你死,想方设法的拉你来我身旁,你的日子又能好过到哪里去。这一份恩情,你可以不记在心里,却不能恩将仇报,来数落我的不是。何况你也用心了,昨儿才见了碧鲁答应,今儿就有法子将皇上请了过来,也亏得你有这份本事。”
“可皇上说,我是好心办坏事。”盼语长叹了一口气,原本仅存的喜悦一点一点的沉了下来,终究沦为心底的杂质。
“皇上万福金安。”碧鲁乔儿孤身一人,站在床榻前朝进来的弘历福身:“臣妾没想到皇上回来,只简单的梳妆,但愿皇上不要嫌弃才好。”
弘历看她一眼,好半天才“嗯”了一声。
乔儿咯咯一笑,语气是那么的轻松:“其实梳妆与否根本不要紧,在皇上眼中,臣妾已经是丑陋至极的人了,又何必挣扎呢。”
“你知道便好。”弘历的目光,有意识的落在碧鲁乔儿略微圆滚的腹部:“你欺骗朕的感情,为的就是救你那个不争气的阿玛。乔儿,你可知欺君之罪,朕原是不该罚的这样轻。”
“轻?”乔儿只掐的自己手心快要冒出血来:“斩立决,将臣妾阿玛的首级丢弃菜市口,让阿玛死无全尸也就罢了,可竟然连最后一点尊严也不肯给他,皇上,难道这样的惩罚在您眼里还算轻的么?”
弘历眉头一沉,郑重其事道:“若论及国法,你父亲当凌迟处死,而你存心欺君,也绝壁不可能安然的住在这咸福宫里。诛连亲族也是法理之中的事。朕若非还念及一点旧情……”
“皇上可以不念及这份旧情,臣妾对皇上的心意,在您看来完全是欺骗。可是您有没有想过,倘若臣妾尚且有一份真心呢?”乔儿不想哭,可就是忍不住泪水。“从那一日跌进皇上怀中,臣妾便知自己已经踏上了这条获宠的路。
说得好听一点,是老天给臣妾这样绝好的机会,一跌就跌进了皇上的怀里。说得难听一点,那便是臣妾故意登高攀宠,不偏不倚的落在您的怀里。可无论是哪一种,臣妾都是用尽了自己的心力,一心一意的对待皇上。”
横眉冷蹙,弘历的脸色十分阴沉:“你处心积虑的亲近朕,为的不就是东窗事发时,能替你阿玛说上一句话么。事情如今败露,你竟然还敢大言不惭的对朕说,你用尽了心力,一心一意的对待朕?乔儿,朕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堪么?”
“那是臣妾的阿玛,臣妾没得选啊。”乔儿声嘶力竭的吼道:“换了是皇上,您又会如何呢?”
弘历看她情绪激动,不想再多说下去:“罢了,今日说够了,无论如何你欺骗朕已经成了事实。朕顾念你身怀龙裔,不预备再追究。你阿玛竟然已经伏法,这件事便罢了。”
“难道皇上不预备在臣妾诞下皇嗣之后,将臣妾打入冷宫么?”乔儿揣摩着弘历的心里,意冷心灰的问道。“还是你觉得臣妾能忘掉阿玛的惨死,安安分分的幽居在这承乾宫内,期盼着皇上偶尔的一顾吗?”
“朕自然希望,你是你,不必受母家的牵累。”弘历眸子里凝聚着一股阴凛:“最要紧的,是你也不会牵累你的母家亲族。不会让你诞下的孩子一出世,就毁尽了前程。”
“呵呵。”乔儿爽脆一笑,那声音还如同从前一样的好听,可笑的人心里变了滋味儿,听得人更不会觉得甜美了。“皇上太看得起臣妾了,臣妾是罪臣之女,如何能给自己腹中的孩儿一个好前程。皇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臣妾只想告诉皇上,并不是从头到尾都是欺骗,臣妾是真的爱慕皇上,此心无悔。”碧鲁乔儿咯咯的笑着,手里攥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这匕首,是皇上赏给臣妾把玩的,最锋利,砍花枝儿也最好。就让它替皇上送臣妾一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