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她又未尝不是天真的。只是这天真过后,剩下的一片狼藉。却要让她用不知多少年来消化。至今如鲠在喉,难以咽下。
苓容郡主自然不想让她回忆起过往,急着岔开话题道。
“姐姐快细与我讲一讲,妹妹悟性低。听得确实不明白。”
她有多久没听到姐姐,这样自信满满地为她分析朝政了。小时候,她们就在这府中。她依着藤萝,听姐姐意气风发的品评着时局。
那些过往就像沧海桑田。明明也没有多久,却只能是记忆里的事儿了。
此刻,西窗夜话倒是让两人都想起了曾经。只是一个心如死灰,看过往只是一片荒芜。一个心有期盼,只希冀着往事重来。
小容主如今精神也不如往日,她怕自己一会儿便昏睡过去。才把心中这弯弯绕绕的情绪挥散。仔细与她说道。
“我恐怕他们按兵未动,是在筹划一件大事。虽然这几人日后必为仇敌,但眼下却有个共同的敌人。因此,无论太子允诺你了什么,都不必当真。这定是做不了数的。”
太子的承诺就像为她量身定做诱饵。说不心动是假的,可明知是镜中花水中月,那一丝遗憾也就释然了。
“可如果有我相帮呢?那太子也未必会输。”
苓容郡主虽已经换下了,那一袭如火的长裙,换上了平日里休憩的衣服。虽身着简装,可那睥睨天下女子的气势,却没有人敢轻视,她这话里的分量。
但小容主却完全没有被她的风华所倾倒,反而有些凉薄地说道。
“我怕的就是你帮他。”
她的话令苓容有些灰心,她颇为委屈地问道。
“难道姐姐还信不过我的能力?”
她自信以自己的手腕,绝不会拖累太子。看这些年景家如何,也可知一二。豢养兵士,培植内线。她敢说就是当年的景王,也做不到今日境地。
“你当真认为我是,贪恋着这点权势?”
小容主眉头皱紧,看着她问道。那与往日分明无甚不同的眼神里,竟隐隐地有些哀伤。苓容郡主不说话了。她当然知道姐姐不是贪恋权势,只是醉心于社稷。
但她今日却觉得自己笨嘴拙舌的厉害,竟是说什么的不对了。这明明是一桩好事,怎么却令姐姐如此排斥。她不禁开始在脑海里思索,是不是建泽曾经有得罪姐姐的地方。
“天兴十六年,都城里有一对吴氏姐妹,歌艺双绝美艳无双。连梁王都慕名前来,称其为挚爱。日日奉上黄金布匹,只求一亲芳泽。可不过几月,这对姐妹却被抛尸荒野,你可知为何?”
小容主天生声线清冷,从她嘴里讲出的往事。就像是夏日里,从古井舀上来的一瓢水。虽很寒凉,却恰到好处的沁人心田。
苓容听着她的声音,仔细回忆着这段往事。这对吴氏姐妹,确实名动都城。连从不去烟花之地的她也曾听过。只是这段辉煌过往时间太短。除了梁王,如今恐怕再没人记的这对姐妹了。
想当初,两人之所以名声鹊起。不过是因为二人是少见的一胎双胞,生的几乎是一模一样。又都是那样俊俏的人物。最后惨死郊外,被人唏嘘了好一阵子红颜薄命呢。
不过,这样一对身份卑微的姐妹,其死因八成是因其容颜引发的血案。或许是为强人所掳,最后才抛尸荒野的吧。她将她的想法,答之与小容主。
小容主听了她的答案,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与她说道。
“想来这对姐妹虽然漂亮,但其身份不过也就是乐籍贱民。你之所以知道,也不过是因为她们曾是都城的谈资。至于她们是生是死,倒是不在贵人的眼里了。”
听她这样说,想来其中一定是有隐情了。只是苓容郡主却不知,明明再说太子。怎么又转到了这桩旧事上。难不成这吴氏姐妹遇害,与太子有关?
可当时梁王是其座上宾不假,也没听说过令王也搀上一腿啊。
“那吴氏姐妹本是蜀中人士,虽远离都城可在当地也算是富户。更难的是她家福泽深厚,竟是少见的一胎三胞。”
“什么?三胞胎!”
听到这里苓容不禁插嘴道。
“是的,吴氏姐妹并非双生,而是三胎。她们姊妹二人还有一个弟弟。吴家小弟其容貌不输姊妹二人,甚至还要更胜一筹。为人更是谦逊有礼,是蜀中有名的清贵公子。可惜,天嫉英才。蜀郡太守的女儿,看中了吴家小弟。彼时那吴家小弟已经婚娶。太守却非要逼着他写下休书不可,更是不惜以吴氏一门的性命相逼。”
她越说越激动,似是那太守仿佛就站在她面前一般。苓容虽也厌恶这以势压人的狗官,却也知在远离都城的地方。这样的事儿不知凡几。那吴家小弟,必然是不能与太守抗衡的。
“太守见逼迫无果,便差人把吴家小弟的发妻毒死了。可这二人本是天生一对鸳鸯,一个归去,另一个自然不能独活。吴家小弟心中愧疚难当,竟是抱着妻子的尸体,跳下了蜀中的一座荒山。而太守为掩恶行,更是把吴家判为贼逆。这才有了名冠都城的吴氏姐妹。她们二人逃出生天,不惜自贬为贱民,就是想替吴家翻案。可惜...”
她猛咳了几声,剩下的话尽数被掩了起来。可不用在说下去,苓容便也知道最后结局如何。
若是那吴家沉冤昭雪,哪里还会有吴氏姐妹被杀一事。原来这背后竟有如此大的隐情。
“这太守好大的胆子,难道竟从蜀中追到汴梁不成。”
苓容凤目微睁,她自然也是看不过,这恶官如此行径的。只不过姐姐既如此地,为吴氏姐妹抱不平。又怎会袖手旁观?任这桩公案沉寂下去。虽说姐姐现在的身份尴尬,但有背后的景府撑着。收拾一个蜀郡太守,也完全不费什么功夫。难道...这背后还有什么,连姐姐都动不了的人。
她看着小容主的眼睛,似乎已经从里面得到了答案。
“你想的没错。蜀中太守是太子建泽的人。每年蜀中进贡无数织棉玉石,多一半都献给了他。想那太守就是在怎样胆大包天,也不敢在都城杀人。愿意帮他善后的,也唯有这位太子殿下了。可惜,吴氏一门本是钟灵毓秀之家。倘若没有这两个恶人,现在不知道过着何等,让人艳羡的日子。”
一个别人的故事讲出,却是让苓容有点了解了这位太子殿下了。不过,她也并不是良善之辈。这别人的故事听来虽然激愤,但若是与姐姐相关。她只怕比这位太守还狠辣些。凭这个却是不能收回心意的。
“天兴十七年,太子奉旨剿匪大胜而归。今上亲自在归德门携众臣相迎。还御赐了一块神英灵武的匾额以示嘉奖。可又有谁知道那上缴的两百个人头里,有多少是褚山县百姓的么?”
小容主看着苓容郡主道。
“整整两百个人头,皆是无辜百姓。褚山山匪与太子暗中勾结,借剿匪为名屠戮百姓。而真正该死之人,则摇身一变,顶了百姓的民户。充了太子的私军,还美其名曰,为为报他救命之恩,甘愿以性命相付。称之谓天兴朝一桩美谈。”
小容主的脸上显出一丝悲意。但竟不知是在为,那些无辜的百姓而伤,还是为这不公的世道而苦。
“仅这与今日,相去不远的这两年。太子就闹出了如此事端。这其中还有多少我不知道,也不甚了解的冤案。若此,你还要得了他的好处,相帮于他么?”
苓容郡主咬着牙,还是点下了头。不管太子有多少龌龊,只要他能帮姐姐一展抱负,她做这相逼的恶人也罢。
小容主苦笑一声,竟是留下了两道清泪。
“你却是永远不懂我。你只知道我为前景自苦。却不知道,我哪里是贪恋这权势!我只恨身为女儿身,不能匡扶社稷惩奸除恶。若是将来这天下,是建泽这样的人来掌握。纵然他助我重回朝堂,我又能做什么呢?难道以自己之才替他做恶,还是为他添改史书?若是如此,你不如现在就杀了我吧,也好还我一个干净。”
苓容郡主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姐姐。她从未与她交心过,因而也未深究过她的自弃自卑。她只当她的苦是不能一展抱负。以为她平日里的借酒消愁,是为了再也不能,在天兴的顶点上施展才华。
更不知道她每日颓唐,却原来在背后了解了这许多。她看似的冷清,看似什么都了无兴趣。却内有一腔热血,又一心挂记在民生之上。
今日听她此番辩白,才终是有些了解。为什么她总是对自己冷脸待之。或许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早就和她厌弃的那些人站到了一处。而姐姐也不是恨失了那身份,不能与臣工一较高低。而是痛心她身为女子,从此在没有立场,为那些冤屈之人辩解什么。
她沉默了,人生竟第一次觉得,她甚至是不配喜欢姐姐的。今日自己这所谓送给她的礼物,就像是贿于忠烈的黄金白银。不但不珍视贵重,反而令人生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