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越来越多的人醒过来,乱糟糟的,反而催生了司云的困意。他再次靠着窗,闭上了眼睛。一束阳光从那么遥远的地方过来,穿透玻璃,照在他的脸上,眼前原本一片的黑融入了澄黄色的斑点。他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到季北同,是在金秋的黄昏,那时候他的脸比后来要圆一点,边走边好奇地张望着,表情生动。他穿着干净平整的校服,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逆着光走来,落日洒下的余晖在他身边不停地跳跃。
司云决定给自己最后一点时间,用力地去牢记一个人,然后在长久的等待中忘掉他,如果有一天,他能够回到自己身边,要再去重新相识。
和季北同那次见面之后,陶非提出了辞呈。说他的想法过于天真幼稚也好,说他不能够适应理解这个行业或者这个社会的规则也好,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一个案子明明有疑问,却没有人愿意费哪怕一丁点心思去调查。他连正式的执业资格都还没有,只觉得无能为力。
韩陈只劝他再考虑考虑,他没有答应。“如果你这么坚持,那我最后作为你的领导,再指正一下你犯的两个错误,一是不要当着委托人的面向其他律师表示尊敬,即使对方比你资历深地位高,二是和委托人保持身份的平等,不能趾高气扬,也不要放低姿态。”说完,见陶非低头思过一样,站在办公桌前不动弹,“好了,你的事我批准了,你可以走了。回学校记得替我跟老何问好。”
陶非反应过来,诚心诚意地鞠躬道谢,走到门口,只听韩律师说,“你如果考虑清楚了,可以再来找我。”陶非承认,他的两句指导让自己原本愤怒的心情得以平复,只是出于对自己是否能够继续从事这一职业的怀疑,他没有开口说话,合上门离开了事务所。
把这些往后的事统统放下,眼下所想的就只有一个人,一件事。边子兰再次被抢救回来,陷入了昏迷,只能寄希望于找到合适的骨髓进行手术。经历了最初的崩溃,陶非开始慢慢接受这件事情。在允许探视的所有时间,陶非陪在边子兰身边,即使他只有很少的情况下会睁开眼睛。陶非以为自己会有许多话对他说,但坐在他的床边,心里却很空荡——如果知道自己的话无法得到回应,那么语言就失去了它的意义。再往后,恐惧也渐渐消失了,只剩下绝望而冷静的期待。
好的消息其实和坏的消息一样,也是来得很突然,让你不敢相信它的真实。至少陶非刚刚听说能够安排手术的时候,第一反应并不是欣喜若狂,他有些偏执地跟医生确认多次,那些正常的情绪才逐渐回归而来。
与陶非不同,边子兰似乎早有预料似的,当然也可能只是他休息得足够了,灵魂在幽暗虚空中待得无聊了,终于记得要回来看看。边子兰睁眼就看见了墙上的挂钟,他看见了时间,但是他不知道时间,生命像是被从中间截断,前后不挨着,随时要坠落。但是下一秒,他看见陶非,慌张忽然就没有了,因为心里清楚,这个人出现于过去,当下,和将来,可以证明印证他的存在。
手术安排在下午,李叔和阿姨也马上赶过来。陶非话有些多,一会儿说起以前的事情,一会儿又想到马上要进行的手术,反复叮嘱安慰。边子兰听得烦了,便问他:“怎么不去上班,每天待在医院,案子怎么样了?”
提起这个,陶非果然没有那么兴致勃勃,背过头去轻轻叹了口气:“说来话长,等之后再和你讲。”正在这时候,医生过来检查,确认没有问题,叫人开始进行术前准备。陶非有些惊讶,说:“现在就开始吗?他的家人还没有来。”医生好脾气地解释一番复杂的消毒流程,友善地催促陶非离开。
陶非乖乖点头,该说的话也都说完了,留下一点值得期待的悬念,过后再继续。但他弯腰,从桌子上拿起自己的手机,突然就想到了自己没有从季北同那里得到答案的问题。“你觉得后悔和遗憾的区别是什么呢?”陶非突然问道。
边子兰看了看旁边忙碌的医生,觉得自己大概没有很多时间去思考这么深刻的问题,但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他对陶非说:“大概是后悔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遗憾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吧。”
陶非自己没有答案,只觉得他讲得有道理,紧接着说:“那我们不要有遗憾,好吗?”边子兰不明所以,以为他在说手术的事情,便点头并示意他赶紧离开病房。陶非其实也并不是想要提问,只是讲出来,似乎可以让自己变得更坚定,更有勇气。
“我喜欢你。请你和我在一起。”
话音落下,他看着边子兰缓缓睁大的双眼,觉得十分轻松和愉快。隔着被子,陶非拍了拍他的手,“给你思考的时间,等下次醒来的时候,记得要答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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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传说(二)
听见外面有动静,季北同没有理会,他持续地头疼,很久没有吃饱,他的身体早已经停止产生能量,大脑里有空白的部分,被痛觉填补。他没有兴趣,也没有力气去关心这里会发生什么,直到自己这里的房门被打开。
一位没有见过的看守过来叫他,看起来似乎有事情商量。那个人告诉季北同说,接到了医院的电话,因为他曾经做过骨髓捐赠的登记,现在有患者正好与他匹配,如果他愿意捐赠,可以先申请取保候审。季北同的反应有些迟钝,只觉得声音散落成一个字一个字的,挤进脑袋,然后才缓慢排列成原来的样子。当他思考出这个句子的意义时,困扰他几日的疼痛忽然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