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普通人
1.
虞景在曾经很多时候都觉得自己是足够幸运的。
父亲虞既远从商,章玉宁是名律师,家境优渥。他有过很好的父母、富足的生活,和志同道合的童年玩伴。
虞景是在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中一点点长大的,接受过很多爱,很少遭遇过挫折。
直到那一天。
他在虞既远送他的小熊玩偶里发现了一个摄像头。
虞景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十二岁的年纪,足够他理解这个摄像头的意义。
一股幽然恐晦的惊惧从心底慢慢窜上来,虞景盯着那个小小的红点,一动不动,不敢动,不能动。
他只是撑着下巴望着那个小熊,很慢地,将所有的情绪敛下,突然觉得很可笑。
笨拙的、从糖罐子里长出来的病小孩儿,在这样的情况下,好像是没有任何反抗的权力。
只有忍让,或者离开,然后死去。
毕竟他是这样弱小。
虞景本人强势不足,软弱有余,叛逆起始于一次失败的离家出走。
小学毕业的暑假,虞景带着自己所有的压岁钱和一只从虞既远床头柜偷来的诺基亚,一个人踏上了从苏市出发的火车。
但很遗憾,他忘了一起将自己的身份证也偷走。
巡警把他拦下,语气不好地问他家长在哪儿,虞景义无反顾地摇头,说自己是个孤儿。
巡警根本不相信他的话,谁家的孤儿会背一个最新款的奥特曼双肩包。
很快,警车赶来,将他带去警察局,虞景身上的短袖已经弄得脏兮兮,额头全是汗,像一个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的小黑工。
虞既远在傍晚匆匆赶来,给了哭泣的虞景一耳光,把他领走了。
在路上的时候虞景哭得很凶,虞既远置若罔闻,也没有问虞景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回到家后虞既远把他关起来,断掉房间的电,让他反省。
半天不够就一天,一天不够就两天。
虞景不知道他在里面待了多久,在警察局看到虞既远那刻的恐慌变成一种可怕的习惯,在黑暗中如影随形地笼罩虞景,恍若无穷尽。
在暴雨来临的夜晚,电闪雷鸣之中,13岁的虞景哭着拍响房门,声嘶力竭地说“我错了”“放我出去”。
他不是没求助过自己的母亲章玉宁,那个曾经永远笑着的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飞快地苍老起来,变得不爱笑,对虞景的恐惧也没有任何波动。
她只是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盯着虞景,让虞景后背发凉,过了很久,章玉宁摸摸虞景的头,说:
“小景,你要听话。”
章玉宁的话让虞景觉得,她也是知道的。
但没有作为。
那时的他太小了,是不明白章玉宁到底在想什么的,只是觉得他的妈妈看起来也很难过,又弄不清楚缘由。
到虞景初二那年,虞既远和章玉宁去沿海出差,一个星期以后,虞既远独自回来,对虞景说章玉宁死了。
掉进海里,尸体都没找到。
“是个意外。”
虞既远这样说道。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悲伤的意味,疲倦更多一些。
虞景当时愣了很久,他想到章玉宁让自己听话的表情,巨大的不安从心底窜上来,他好像跳进了一个陷阱。
“是你干的吗?”虞景觉得难以置信,“你杀了她对吗?”
虞既远说“没有”:
“杀人是犯法的。”
他想伸手摸摸虞景的头,但被虞景猛地躲开,那双浅色的瞳孔放大,他颤抖着质问虞既远:
“有一天你也会杀了我吗?”
“说什么呢,”虞既远似乎觉得他在讲笑话,勾着嘴笑了笑,“小景,爸爸永远爱你。”
那道黏腻的目光如同蛇信子一样缠在虞景身上,虞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跑到卫生间,吐了个天昏地暗。
他很快开始策划第二次离家出走,日子定在11年的开春,虞既远出差,这次虞景的比前一次经验更丰富,带上身份证,以防万一,甚至将墨镜也带上了。
火车载着他一路向西,穿过大陆腹地,抵达一座他全然未听的城市。
然后他在这座城市里见到了章玉宁,自己已故的母亲。
也许是上天的安排。
章玉宁挽着一名陌生男子的手,小腹微微隆起,看起来很幸福,也很登对。
比诈尸更可怕的是这个场景,章玉宁,陌生男人,怀孕,哪一个词都让虞景难以接受。
他在大街上不管不顾地叫住章玉宁,章玉宁也有些惊讶,但除此以外再没有更多表情了。
她带着虞景到一间很温馨的咖啡馆,给他点了杯牛奶,并温柔地询问虞景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儿什么。
温柔得仿佛她从来没有“死”过。
也是到那个时候虞景才明白,章玉宁大概和自己一样,同样害怕虞既远这个疯子,也想要逃脱。
不同的是她成功了,而虞景仍然在囫囵挣扎。
只是章玉宁走的时候并没有想带走虞景,可能因为他是个累赘,也没有很重要。
虞景盯着章玉宁的小腹出神,终于坦然地接受他曾经赖以生存的精神堡垒的坍塌。
他回忆起自己的至亲之人,父亲、母亲,在不断消逝的岁月长河里,他们最终都变成模样可怖的傀儡精怪。
虞景这次的出逃长达20天,最终被章玉宁打给虞既远的一个电话带走。
两次反抗,总计时间20天6个小时,可喜可贺。
他没有很快地策划第三次,只是等待,等待着他彻底离开的那一天,或者死亡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