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套房子装修毕竟已经有十多年,无论硬装还是电器都有些老旧了。水槽边的台式洗碗机还是前几年丛欣给添置的,这时候打开一看,显然长远没用,连插头都拔了。
丛欣对这里熟悉得好似自己家,探手到机器背后插上电,又打开吊柜找出软水盐和洗碗块,一边弄一边说:“平常就他们两个人,做饭简单,总共没有几个碗,顺手就洗了。”
这些日常生活的琐事,时为不是没有考虑过。每次跟老人谈起,问他们是否需要请个保姆,他们总说不要紧,小区门口就有社区食堂,哪天不想做饭了,两个人散步到那里吃,吃完了再散步回来。居委会还有助老服务,可以在食堂打了饭送上门。
“现在还能自己弄,就自己弄弄。”这句话是沈宝云和朱明常总挂在嘴边的理由。
但其实也就这么一说,听的人都知道他们要求高,朱明常看不上别人做的饭,沈宝云看不上别人收拾的屋子。这大概也可以算是一种职业病,且由来已久。
1955年,据说是为了满足外交接待的需要,江亚饭店重新开业。当时的员工有民国时候的老人,也有新招的工农兵子弟,沈宝云和朱明常就属于后者。
那一年,两个人都才十六。
跟那个年代绝大多数青年一样,朱明常的志向是当兵,可惜那几年正好赶上裁军,他又只是个码头工人的儿子,能分配进国营饭店后厨做杂工,已经是不错的出路了。
沈宝云从近郊来。同村女孩理想中的职业是国棉纺织厂的挡车工,她却被安排到饭店做了清洁工。亲戚里有在市区做娘姨的,常被人看不起。在她的观念中,去饭店铺床打扫也跟做娘姨差不多。单位领导做了好几次思想工作,劳动光荣,不分贵贱,她才慢慢接受。
就这样一做几十年,直到光荣退休。
如今,两人都已经八十五岁,身体没什么大毛病,人也精神,一向自己照顾自己。诸如视频电话、电子支付、叫车、订票、网购之类,他们也样样都会用,一点不用小辈操心,走出去仍旧是一对极其干净利索的老太太老先生。
但时为看得出变化,这次回来,他们又衰老了一些,头发更白,动作也慢了。
方才吃饭的时候,他无法不注意到朱明常捏着小酒盅的手微微颤抖,那是曾经教他用刀的一双手。以及厨房冰箱上磁铁吸着的一张纸,上面是沈宝云工工整整的字迹,列着两人每天要吃的药和保健品,按日子打勾,以免多吃或者遗漏。这样的checklist大门口也有一张,是出门前的注意事项——煤气关了吗?电器关了吗?手机带上没有?
时为想,自己确实应该回来。但这念头反复出现,又让他觉得惘然。人都已经站在这里,还在试图说服自己,这就是他选择回来唯一的理由。
等收拾完厨房出来,朱明常和沈宝云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
时为跟二老打了声招呼,叫上丛欣,去她车上拿行李。
这次回国工作,酒管公司给他的package带住房补贴。他没要公司安排的服务公寓,选择另外租房。房子是委托行政部租的,就在同一个小区里,只隔一个门洞的十一楼。
丛欣跟他一起上楼,进屋放下东西,里外看了看,推窗东望,说:“住这里也挺方便的,离饭店不到三公里,坐公交车一站路,或者你在门口扫辆共享单车,骑过去也就一刻钟。”
她像沈宝云和朱明常一样,也有过去的老习惯,把江亚饭店简称作“饭店”,好像只要说起大饭店,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很多江亚的老员工都这样。
时为走到她身边,跟她一起站在窗前。
外面雨已经停了,夜空清黑,不见月光,近处多是住宅,密密亮着灯,最远能看到江对岸陆家嘴的地标建筑,但外滩的那些房子,包括江亚饭店,是被遮住了看不见的。
时为忽然说:“出去转一圈怎么样?”
丛欣问:“去哪儿?”
时为提议:“就附近,骑自行车。”
丛欣笑了,说:“这时候出去骑车?”
时为只是又问了一遍:“去不去?”
丛欣看看他,说:“走吧。”
两人于是下楼,出了小区,在街边扫了两辆共享单车。时为没等她,一路骑在前面,也没说目的地。但丛欣认得出方向,这是在往曾经的职工楼去。
周末的夜里,时间不算太晚,路上多得是车和行人,地面潮湿,映出路两边的灯光,璀璨如琉璃。
那一带很多老房子都已经拆了,有历史价值的得以保留,经过翻新改造变成展厅、商店、餐馆。
而职工楼是没有价值的那一种,它只是一座1950年代造起来的赫鲁晓夫楼。前面是保护建筑,著名建筑师邬达克设计的一个洋行旧址,后面也是保护建筑,基督教青年会体操馆。两幢房子中间有块空地,就那么见缝插针地造起一座五层楼方方正正的简易水泥房子。十多年前被拆除,又变回两座保护建筑中间的一块空地,是只有他们这样的老土地才知道的遗址。
1976年,特殊年代过去,江亚饭店恢复营业。朱明常和沈宝云凭着二十多年的工龄,以及特级厨师、劳动模范、三八红旗手的称号,在职工楼里分得一套住房。那是他们住的最久的一个家,门上永远钉着“五好家庭”和“党员之家”的红色小牌子。
1992年,江亚饭店餐饮部的服务员丛甘霖和客房部的清扫员张茂燕结婚之后也搬了进去,两人生了一个女儿,起名丛欣,这孩子出生后的第一个家也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