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四楼最顶头的一扇门,开门进去便是两家合用的厨房,连着两个房间。
那年七月的一天,丛甘霖打了一辆强生出租车,从红房子医院接妻子和女儿回家。当时的时为也才几个月大,父亲时益恒正出国学习,母亲朱岩工作忙,休完产假就把他放到娘家,让已经退休的沈宝云帮忙带着。
两个小婴儿就这样成了邻居,后来长大了一点,又一起上江亚饭店办的职工子弟幼儿班。
那时的记忆是非线性的,回忆往往只剩下一些碎片似的画面,甚至只是一个不同颜色、气味、情绪的印象。
他们都记得共用过一瓶抹脸油,春夏宝宝霜,秋冬蛤蜊油,沈宝云管这个步骤叫搽香香。
记得并排躺床上睡午觉,沈宝云嫌电风扇的风太硬,侧卧在一边,一下一下给他们打扇子。
记得晴天各种各样的阳光,也记得雨季里撑个伞,穿双塑料鞋,去楼下踩水。
再到大一点,又多了许多奇怪的套路,都是丛欣的发明。
比如起床,有时候她起得早,跑到隔壁,爬上他的小床。他其实也醒了,存心用被子蒙住头。她便会找到他脑门儿的位置,把小小手掌贴在上面,做个酒店房间插卡开门的动作,说:“滴,可爱卡。”他这才掀开被子,请她进来。两人抱在一起,哈哈笑个不停。一直到大人不耐烦,把他们揪起来穿衣服洗漱为止。
有时是他起得早,也学她样子跑去隔壁,跪在她小床边叫她起床:醒醒,欣欣醒醒。她却闭着眼不睁开,拿个娃娃给他,要他学娃娃的口气叫醒她:欣欣号宇宙飞船启动,滴滴,连接中,滴滴,连接中,滴——连接成功。而后用娃娃的手拉着她的手起床。
再比如道别。有时候朱岩过来接他回去住两天,她会一路跟着送到车站,看着他上车。他也赖在车门口不往里面走。两人先是小小的挥手,然后在车门合上、车子起步的那一瞬踮起脚,使劲挥手,倾情演出十里相送,依依惜别,生离死别。
其实,他一直觉得她是个马屁精、矫情鬼,有着跟他截然相反的性格。但丛欣就是有这样的魔力,让身边的人跟着她一起发神经。
当然,小孩就是小孩。两人要好起来极其要好,吵起来又能吵翻天,狮吼功,王八拳。
但哪怕这样,沈宝云照旧能在他俩身上找到优点,总是说:“我家这两个孩子心地善良,都吵成这样了,还知道轻重,不会下狠手。”
时为后来想,沈宝云说的狠手,大概属于胳膊腿儿骨折、脑袋开瓢那个级别。
想着,走着,自行车已经从人民路拐到中山路上。
现在华尔道夫那栋楼曾经是东风饭店,他记得那时候这里开着一家肯德基,门口经常有店员扮成白色大公鸡奇奇带着小朋友跳舞,只要全程跟着跳完,便可获得甜筒一支。他们从幼儿班放学经过那里,丛欣必要跳一场,他就站在旁边看。等跳完舞,领到甜筒,她舔几口又不吃了,送给他吃。
由此,又记起更多他因为她而吃的苦头。
不光冰激凌,还有饼干、水果、蜜饯、棒棒糖,她随便吃两口就不要了,转手给他,而且还总是搞得好像什么珍贵的馈赠似的。他也真会接过来,吧哒吧哒吃完。
也许就是因为那些甜食,那几年他先后查出好几颗蛀牙。母亲朱岩是医生,相信科学,认为乳牙蛀了也是一定要补的。而且更关键的是,她自己就在医院工作,带孩子看牙医也不费多少事。上班之前把他往口腔科一送,他便被牙医摁在综合椅上,嘴里塞进个开口器,钻头一钻,惨叫回荡整条走廊。
……
回忆至此,又往前骑了一段,时为忽然慢下来,在街边停了车,回头对丛欣说:“找个地方喝一杯吧,聊几句。”
丛欣也捏了刹车停下,看着他点点头。其实,刚才他提议出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意识到了,他有话要对她说。
两人进了后面小马路上的一家酒吧,店招是英文,里面坐着的顾客也不少外国面孔,这时候一整面墙的落地窗统统打开,折叠小桌摆到屋檐下。丛欣坐下看酒单,全英文的,好像写中文犯法。她问有没有无酒精的饮品,侍者推荐Kiss on the beach。
“我明天早班。”她跟时为解释。
时为却没接着她这句话说下去,一直等到酒送上来,侍者离开,直截了当地问:“我这个位子的前任,是因为什么走的?”
丛欣已有准备,却还是稍作停顿才反问:“面试的时候,他们怎么跟你说的?”
时为回答:“跟你告诉我的一样,说那人去南京一家新店做行政总厨了,跟我到岗的时间衔接不上,所以入职之后不会有交接。”
丛欣低头斟酌词句。彭聪倩提醒她的时候,她就知道有这一天,时为不可能看不出来其中的问题。
“还有,”时为继续说下去,“我看到HR那里我申请这个位子的材料,推荐我的不是你,是巴黎一本时尚杂志美食栏目的编辑,我何德何能?”
有那么一瞬,两人都没再说话,只听见周遭欢乐细碎的人声。
丛欣静了片刻才开口道:“之前那个主厨是跟着行政总厨一起来的,也是法国人,今年四月因为性骚扰客人被投诉了。”
时为听着,是有些意外的,哪怕他早有心理准备,自己将要去的这个厨房可能没那么干净。
“这是很严重的客诉。”他说。
丛欣点点头:“但调去南京升职也是真的。PV那边已经跟客人达成和解,想办法把舆情压下去了。而且他们今年有十家待开业的新店,外籍员工走的又很多,非常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