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渡靠岸之后,上了岛还要打车,路上总共三个多小时,才到达目的地。岛上的出租车冷气微弱,车窗玻璃也没贴膜,阳光就这么直白地照进来,把座位晒得滚烫,那股热气穿透T恤灼烤着后背,实在算不得舒适,却丝毫不减他们的兴致。
对他们当中多数人来说,这是没有父母或者老师陪同走得最远的一次。丛欣也不例外。而且就算有父母在旁,她也没去过多远的地方。小时候家里经济条件不好,张茂燕和丛甘霖的工作又跟一般人不太一样,越是节假日越忙,根本没功夫带她出去旅游。后来张茂燕不工作了,一个人不敢带她走得太远,她只记得去过苏州、杭州,还有张茂燕的宁波老家。
那天晚上,他们在森林公园里过夜。几个女生同屋,睡前聊了许久。隔着一层楼板,听到下面男生们声音,也是一样的笑闹。话题无非就是那些,明星,游戏,学校里又有谁跟谁在一起了。丛欣听着他们聊,好像真的暂时忘了家里那些事,重又回到无忧无虑的时候。好像只要她不去想,一切就都跟从前一样。
但等到夜深关了灯,同学一个个睡了,周遭安静下来,只听到屋里轻微的呼吸声,和屋外的虫鸣,经夜不息。她几乎失眠了整夜,所有的事都在脑中清晰地重现,她父母的问题,职工楼的拆迁,还有沈宝云告诉她,时为开学可能又要回他自己家去了……总之一切的一切都好像在预示着某种终结。
第二天,他们离开小木屋,在森林公园里游览。划船,骑自行车,看梅花鹿和孔雀,她再一次把那些念头抹掉,只是开开心心地玩。
直到傍晚回城,他们再一次打车,换轮渡,又上了长途汽车。她和时为两个人坐在最后一排,前一天夜里失眠的后果显现,她实在太累,车开出去不久就睡着了。
睡梦中的时间失去实感,她错觉睡了很久很久,直到时为轻轻叫她:“欣欣,欣欣,快到了。”
她忽然醒来,心跳得很快,缓了缓才意识到自己枕着他的肩膀。而他就这样让她枕着,一直留心看着路。
她坐直了,下一个反应是转头去看他T恤的袖子,担心那上面会有她口水的痕迹,却迎上他的目光。
他好像有话对她说,其实她也一样,不知为什么又想起曾经那一问一答,她问他那次离家出走是想去哪里,他回答没想过去哪儿只是想离开家,当时她只是说如果你消失,我会难过的。直到此刻,她忽然想问,我可以和你一起走吗?
但目的地恰好已经到了,长途车靠站停下了,车厢里的人乱哄哄地站起来,拥挤着下车。他们跟着下去,和其他同学汇合,而后各自回到男生和女生里去,不约而同地开始和别人说话,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当然也确实没发生什么。只是他身体的温度仍旧留在她的脸上手臂上,仿佛穿透皮肤,许久未曾散去。
*
当时的她并不知道,哪怕她不想不管,张茂燕缄口不言,丛甘霖和小红的事情还是以一种始料未及的方式暴露了出来。
又过了几个月,快到2010年春节的时候,饭店的老板娘,那个台湾人的妻子,在发现他和小红的关系之后,到店里大吵了一架。
张茂燕直到那个时候才知道,丛甘霖和老板娘也是有关系的。老板娘不光是老板娘,还曾是江亚饭店第一代的公关小姐,也是丛甘霖的初恋。
而丛甘霖终于来跟她坦白,并不仅仅因为感情上的不忠,也是这件事引起了更大的他解决不了的麻烦。
他投在徐汇新店上的钱,包括这些年所有的积蓄,以及二次抵押房子得到的贷款。
当初也是仔细算过账的,只要经营得当,这些投资预计一两年就能收回来,偿还贷款的压力也不大。但如今店才刚开业不久,与那个台湾老板,也就是另一个大股东的关系已经闹成了这样。对方与妻子是和还是离尚未可知,但跟他继续合作是绝对不可能了,第一时间便抽走了店里所有的流动资金,并提出了拆伙的要求。
那是一天深夜,丛甘霖关了店,回来跟张茂燕交代了所有情况。
“还有没有其他人?”张茂燕木然地问。
“没了,真的没有了。”丛甘霖信誓旦旦地保证。
丛欣听到声音,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只觉这一问一答根本毫无意义。他们这个家才刚好起来的经济状况如今一下子重新触底,现在更重要的,更应该关心的,是钱。
而丛甘霖只是坐在沙发上,肘支着膝盖,双手捂着脸,用一种她从未听到过的,沙哑的,带哭腔的声音说:“我也不知道,我不想这样的……”
他是真的想不通,他明明对她们每一个都很好,只是她们为什么都要难为他呢?
丛欣在旁边看着,却忽然有了另一种洞悟,他对她们每一个都很好,只是因为她们每一个对他都很有用,有的给他机会,有的帮他做生意,有的照顾他的生活,给他生孩子。
他便也给予她们承诺、关心、赞美,直到有一天,他得到太多不配拥有的东西,时间和精力周转不灵,她们方才发现这只是一个感情的庞氏骗局。
但不管怎么说,这个四十几岁的男人,她的父亲,虽然一向不是那种威严的类型,突然在她面前哭出来,还是让她觉得惊恐。
后来过了很久,她在大学里选修了一门心理学基础,才在书上读到一个概念,代际边际的消失。其中描述的似乎就是她当时的感觉,父亲不再像父亲,母亲不再像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