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欣作为总指挥,自然还是稳定军心的,赶紧又把风向往回带,说:“其实只要你去过的地方足够多,就都会遇上啊,我遇上这么多次,不也好好的。”
……
时为一边听着他们聊,一边走出去,手撑着不锈钢餐台朝外望,恰好遇上丛欣的目光。
她对他笑,而后低头给他发了条消息:一会儿打电话。】
他也低头看看手机,回:好。】
那天晚上,两人都住的值班房,丛欣在巡视间隙回去休息,打电话给他,他就陪着她聊。
时为过去只听外公外婆提起,说欣欣去了银川,欣欣去了乌鲁木齐,欣欣又去喀什了,还有北海和长白山。自从调到江亚饭店,又听见同事八卦,说酒店行业里的高管出了名的调任一地就换一个男女朋友,新来的副总经理在这方面经验丰富。
而他想听她自己说说走过的那些地方,不光是那些年份和大事件,也无所谓她是不是每到一个地方就换一个男朋友,而是她,仅仅是她,做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
但反倒是丛欣问起他那几年的经历,时为也就这么告诉她,比之前那一次更加详细,原原本本地:“起初做学徒,都是从粗加工开始。分割,去壳,手上难免有伤口,浸了水总也不好,晚上睡下去脑子里都是厨房的声音,早上被闹钟叫醒,好像根本没睡过,灌两杯咖啡,再爬回去上班。尤其是旺季的时候,每天都像在打仗,开餐之前倒计时紧张到想吐。
“而且每天都在挨骂,听chef说,你做的食物就是a piece of shit,你这个人也是a piece of shit。然后我自己也会觉得他说的对啊,我真的就是a piece of shit。身边经常有人辞职离开,连通知期也没有,多一天都呆不下去。我其实也被打压得不行,总是重复地犯那些愚蠢的小错误,感觉就像回到小时候,怀疑自己的智商是家常便饭,总是自问是不是永远都做不到,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选错了。”
“那是不是呢?”丛欣半躺在床上轻声地问,那一刻心里是有些沉郁的,毕竟他走上这条路也有她的原因。
时为的声音却带着笑,说:“刚开始挨骂,第一反应就是反思自己,然后一遍遍道歉,爬回家去哭。后来心态变了,不会再纠结自己是不是屎,只会去想怎么解决问题。有些人总觉得进了后厨就该把自我抛弃,只是服从。我不这么觉得,我可以把自我暂时放到一边,但创造是需要自我的,肯定是个痛苦的过程,但这是创造啊。”
丛欣听着,只觉美妙,真的,那是创造啊。
时为却给她解释:“很多Chef喜欢说后厨像战场,但我那时候跟过一个女CDP,她喜欢说在厨房工作就像生孩子,尽管过程痛苦,你一定得告诉自己你可以做到,等到最后完成的那一刻,感觉美妙极了。”
丛欣听得笑出来,揶揄:“你居然懂生孩子。”
时为也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说:“虽然我不懂生孩子,不过我确实觉得这个比喻比战场要好,野蛮但是有序,是创造,而不是毁坏。”
丛欣听着,才算真正领会他说的创造的意思。
“真的,”时为又开口,一瞬拉回更远的过去,“那时候,我对你说是我自己想做厨师,可能真的有赌气的成分,但后来我一直庆幸你这样问我,我这样回答。”
丛欣没说话,却静静笑了,一时间自觉荒唐,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怀疑,认为他会在意他父亲的看法。现在的时为与小时候相比已经变了许多,不管是外表还是内里。
第50章
次日一早,台风登陆。
海上的风带来巨大的云,将其展开,拉长,延伸,直到遮蔽城市全部的天际线,仿佛无穷无尽。暴雨随之落下,汇入灰黄的江水,再泳成浪,一股股漫上堤岸。
风雨一时间横扫了一切,但外滩也真是个神奇的地方,哪怕在这种时候,除了台风记者,巡逻的警车,竟然还有游客。起初三两还打着伞在路上走,甚至一边走一边拿着手机拍视频,后来街边行道树多有被吹断的枝叶随风飞舞,路牌也都摇摇欲坠,那些人实在遭不住,才开始沿路找地方躲雨。
江亚饭店当班的门童是个老师傅,早就见惯不怪,只说一句“每年都这样”,敲敲大堂已经封闭的玻璃门,提醒站在外面雨棚下面的人,按照防风屏上写着的指引去酒店地下车库暂避。
户外风雨敲窗,酒店内部倒还是正常运营。跟着导览参观拍照的宾客甚至比平常还要更多一些,水疗、咖啡馆、爵士酒吧的生意也尤其的好,餐厅楼层除了露台区域不开放,其余一切如常。社交媒体上已经有客人在发笔记,说台风过境,哪里都去不了,但只要住的地方足够有趣,还是能玩一天。
而这如常的背后,是不寻常的计划和协作。包括丛欣,仍在四处巡视。她最担心的就是房子的外墙结构,所幸老建筑还是有些讲究的,1928年以全世界最高标准建造的PWA moderne,在将近一百年的岁月搓磨之后,又经历了一场风力十四级的台风,坚挺如故。
就这样一直到中午,台风中心渐渐离开上海,外面的风雨小下来,路上又开始有着蓝色黄色制服的外卖员出没。气象台也降了风暴潮的预警等级,酒店各群陆续通知班车恢复,晚班正常交接。
台风期间的值班人员都有一天的补休,丛欣交完班先走了,步行去两条马路之隔的商场地下停车库。江亚饭店的车位实在有限,她的车总是停在附近几处停车场,那里便是其中之一。她坐在车上等时为。他到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听到他轻叩车窗玻璃的声音才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