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坐念真相,此便是如来。”……
“岂住空空里,空空亦是尘。”……
“举世只知嗟逝水,无人微解悟空花。”……
杭柳梅机械地翻页,字跳进眼睛,无知觉地走马观花。
这两年她也一直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她还没怎么活,居然就这么老了,像是生锈了一样全身嘎巴嘎巴的。
她有天做梦梦见自己走着走着倒在地上散成一滩血肉,家人围着她哭,她就站在他们身边却无人理会。醒来以后告诉儿子和孙子,他们劝她梦见死反而是增寿,但那种焦灼和恐惧成了心口疮,向内溃烂。
是人就难逃一死。不管怎么样活,最后都一样结局。刚翻书读了什么全不记得,十几岁的时候背下的一句诗,此刻没由来地冒出来——“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在敦煌待了半辈子,事业、朋友、家庭,走的走散的散,几十年得到又失去。一辈子如此而已。
来时一个人,去时一个人,但又是另一个人了。
金庸怎么说的?“人生就是大闹一场,悄然离去。”
这两年接二连三的永别和身体的衰落都让杭柳梅忘了她曾经是一个多么和生活较真的人。没了结的事情还很多,来不及了,她还要大闹一场。杭柳梅把书扔到一旁,摁亮台灯,笔走龙蛇,唰唰写下自己的“遗愿清单”。
第一、要找回自己艺术研究事业的继承人;第二、要和绝交的“凤辣子”祁绣春解开心结;第三、要帮儿子追回儿媳妇麦穗,还孙子一个完整的家庭。
最后一条,怕是今生无缘,但箭在弦上,她的笔已经停不下来——创作一件完美的瓷器作品。
她当年本想学瓷器专业,却阴差阳错去了国画系,到敦煌以后被安排临摹壁画,没想到后来再没机会完成梦想了。
安排好自己告别人世前的所有任务,杭柳梅那个晚上终于睡了个安稳觉。
第二章 芝荷
杭柳梅翻出几十年前的电话簿联系老朋友,大家都大差不差,含饴弄孙或是病痛缠身,还有极少数仍然在一线工作。
杭柳梅揉了揉眼睛,把孙子拉过来:“奶奶以前有个笔友后来出国念书了,你帮我找找她现在在哪?”
“啊?”
“啊什么啊,那个女孩特别优秀,我当时就想收她做徒弟的,她后来出国了,我现在想把我的手艺传承下去。搞不好我还能带出来个传人,不枉干这一行几十年。”
于是小麦被奶奶在背后盯着,拉开凳子按照她说的输入密码、验证码、密码错误、忘记密码、重新设置……
最近一封回信还是六年前,女孩告诉杭柳梅自己七月就要动身去欧洲。
奶奶怎么没给她回信呢?小麦想起来了,那年妈妈麦穗做了一场小手术,他爸衣不解带地凑在病床边伺候,后来还是病号说他的头油味熏人,他才逮空回家休沐。
出院后麦穗又在家休养了一段时间,小麦见奶奶端着红糖炖蛋给妈妈,尾随过去,从半掩的门里听到“宫外孕”、“小月子”,彼时的他还不懂这些词的含义,转头就忘掉了。
等麦穗身体恢复,小麦也该念初中了。父母工作一个比一个忙,全是爷爷奶奶照顾他饮食起居。奶奶和她就此默契地断了联系。
小麦顺从地按照杭柳梅的要求重拟了一封邮件。接下来几周日日查看,却都没有回信。等待的日子里小麦翻完了两人之前所有聊天,当然了,是经过杭柳梅允许的。
信里的人喜欢老电影,她们聊《新龙门客栈》和《倩女幽魂》,两人争执不定林青霞和王祖贤谁更风华绝代;她大学毕业和同学走西北大环线,杭柳梅和她讲玉门关、九层楼,提醒她一定要吃敦煌的李广杏和驴肉黄面;两人聊得最多的还是画画,线条、色块、空间。
她们从来没有见过面,也没有交换过照片,小麦读着这些文字,脑海里出现的都是另一个女孩的样子。
半扎起的头发没有染过颜色,干净的面容眉是眉眼是眼,他说不上来她的五官哪里最好看,但就得是那样的眉骨那样的鼻梁,一气呵成几经藏锋,才能组合成这样一张英气而又清冷的脸,如同一樽不着墨色的薄胎白瓷。
她叫蒲芝荷。小麦第一次见她是在选修课上。他本来要选《西方哲学十五讲》,却选成《佛教美术史》,盛传后者的老师经常点名且作业多,因此小麦不敢逃课。
大家都喜欢瑟缩在教室最后,小麦独独占据了第一排靠门的桌子临近走廊的座位,老师经常拿着话筒站在阶梯教室的中间,他那里是真正的灯下黑。
那一天小麦照常喝最爱的青梅桂花,叼着吸管漫不经心走进教室,却发现自己的专属座位上坐了一名陌生的女生。他默默放下书包坐到这张三人课桌的另一头,两人之间相隔一个空位,上面是她的包。
她偏过脸抬眼看小麦,一把拿起提包放进自己的桌兜:“你要坐在这里?不好意思,包太大了,所以刚放你座位上了。”
小麦摇摇头说:“我在这里就好,你放吧。”
他说得很轻,最后的音都快被自己吞进喉咙了。说完拿起已经见底的饮料又喝了一口,吸管戳在青梅上,酸得他牙疼。
他拿出纸笔看向讲台,视线路径覆盖了桌子另一端的女孩。她整个人裹在宽大的西装外套里,脚上是一双黑色长靴,外面刚下过小雨,她的靴腿和小麦的裤脚一样都沾上了泥点。
她正看向讲台上的老师,留给小麦的只有发丝飘散的后脑勺和一点点侧脸,耳坠还在微微晃动,不知是哪里吹来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