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偏要,那她就偏不。
蒲大师和欧导庆幸女儿长了张与世无争的淡泊脸,平时还能蒙住人。实际上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刺头,从小到大事事都要和规矩反着来。他们曾经觉得这样很不错,女孩子厉害点不容易吃亏,但快三十了还这么叛逆,实在有些棘手。
蒲芝荷对敦煌和壁画的亲近出于本能。在她童年时期蒲大师就带着蒲芝荷满城采风,六岁的某一天两人去了鸠摩罗什译经的草堂寺。
那时的草堂寺完成翻新不久,壁画里的菩萨神仙衣袂飘舞、满壁风动,她仰头努力地辨认画面讲述的故事,看得出了神,在佛像前的蒲团上趴着睡着了。
蒲大师沉浸在烟雾井奇观里,许久才发现女儿不见了。一通好找,失掉了画画的兴致,拉着哭哭啼啼不愿回家的蒲芝荷走了。
回家以后欧导发现那天应该是蒲芝荷去小学报道的日子,又将蒲大师怒斥一顿。
父女二人当晚用《画壁》做睡前故事。她做了一夜的梦,睡起来后依照寺庙和梦境里看到的壁画随手画了一张,连蒲大师都说她获得了天启。
后来蒲芝荷画艺精进,却找不到六岁的灵气了。
从听到小麦的奶奶是杭柳梅那一刻起,她就无比渴望见到杭柳梅本人。去他的工作,去他的结婚,她要见杭柳梅。
现在的她静静地坐在小麦身边听杭柳梅讲自己在敦煌的回忆,二十九岁的蒲芝荷很羡慕六十九岁的杭柳梅。两个小时很快过去,杭柳梅起身鞠躬向大家告辞,蒲芝荷上前接她走下台。
“奶奶,你不是叫我帮你找网友吗,我找到了啊。”小麦站到杭柳梅手边,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像和小孩子说话一样为她解释,“她本名叫蒲芝荷,芝荷姐才回国不久,是特地来看你的。”
“什么网友,我的那个可是正经笔友。”杭柳梅纠正完小麦,拽了拽衣摆转向蒲芝荷。
蒲芝荷已经抬起胳膊要与她握手,杭柳梅本能地握住,然后难以置信地盯着蒲芝荷的脸:“真的是你?”
“小麦这小子怎么也不提前和我打声招呼,这闹得我一点准备都没有,我还是个长辈,不能太掉价。网上老说的奔现奔现,这有那么好玩吗,这要是一男一女不得更尴尬......”杭柳梅一边想,一边眯起眼睛端详蒲芝荷的模样,意识到自己太投入,她又猛地提高了声音说:“哎呀你看——还麻烦你专门跑一趟。没想到咱们还能见到,真好,真好!”
蒲芝荷的手很热,握着杭柳梅冰冷干瘦的手指不敢用力:“是我一出国就玩野了,小麦说您在找我,是我早该主动联系您的。”
“好饭不怕晚,咱现在也见到了不是?”杭柳梅仍旧握着她的手,说:“以前只讲究老一套的浪漫光顾着写信,早知道你是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我们当年就该见一面。”
她又转头对着麦序说:“老了老了,既怕伤心,也怕开心。最怕空欢喜一场。”
有同学过来请杭柳梅签名,杭柳梅这才放开蒲芝荷的手,从挎包里掏出钢笔和老花镜,走到一边坐下为她们写寄语。
小麦叹了一口气,俯身对蒲芝荷耳语:“芝荷姐,我奶奶脑袋灵光,你一会记得不要说漏了。”
蒲芝荷说她知道的,撒谎的要义就是回避细节,九句真话里夹带一句假话。
杭柳梅回来后邀请蒲芝荷和她还有麦序一起吃午饭。“喜欢淮扬菜吗?游园惊梦的年糕黄鱼很不错,今天去尝尝吧。”杭柳梅挎上心爱的黑色竹节口金包走在前面,招手让他们跟上。
店家模仿江南园林在墙上做出花窗,门前吊着鸟笼,啁啁啾啾地叫着,只可惜今天客满,人声嘈杂破坏了意境。屋里一水的中式圈椅和青瓷碗碟,很搭杭柳梅今天这身衣服,蒲芝荷默认杭柳梅选这里是为了好好聊天。
服务员迎上来说今天生意好,三个人排号大概得等半小时。
“看来今天是个好日子,”杭柳梅转过身有些歉意地对蒲芝荷说,“饿吗?饿的话咱们再重新找一家,不饿的话就再——”
餐厅包间走出来一个身穿桃红色小香风粗花呢套装的老太太,头发也染得乌黑,全部盘了起来。她脸上还留着没有褪去的喜庆,走得眉飞色舞。身后的门没关,里面一桌人热热闹闹的。
杭柳梅话说到一半,看到迎面来人如同见鬼一样,猛地收声拉着蒲芝荷和小麦的手一边一个坐到门口等候座位的最边上,三人齐齐背过身去,直到那人走进了洗手间才敢转过身来。
小麦问她是不是遇到了熟人她也不回答,只说不如换到楼上去吃长安大排档。
蒲芝荷装聋作哑跟着向外走去,杭柳梅害怕再撞见刚才的人,边迈着小碎步往前赶,边扭头催小麦和蒲芝荷,没留意撞到了路人,两头都“哎哟”一声。
她刚站稳,两个胳膊肘就被人扶住,听见熟悉声音的在头顶惊呼:“妈?!”
小麦也跟着喊了一声:”妈?!”
“麦穗?你来吃饭?今天是不是祁绣春她女儿——”杭柳梅不偏不倚撞到了前儿媳妇身上,顾不上客套,先急着求证。
麦穗点头:“是,今天祁阿姨的外孙女过生日。妈你都来了也不进去坐坐?你们俩到现在还是不说话?”
杭柳梅摆手,不了不了,突然想起来救星就在旁边,指着蒲芝荷介绍:“这是我学生小蒲,今天我们出来有正事要谈,还是你先去吃吧。那个,不用给她说在门口见着我了,她没邀请我,我也不是为她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