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道宁想,我名义上的亲爹可是皇帝,说出来吓你一跳!但他还保持着继续乔装的心态,恭恭敬敬地继续装:“此行不敢道家父名讳。”
柳俊茂露出一些不豫之色,但还是点头了:“嗯,也不一定姓白。小公子年轻俊彦,前途无量,总之就算是做妾室不便,要是公子真的看上了这里的姑娘,也可以同我讲就是了。”
在喝了半巡酒之后,下人就来报卢家到了,来拜见柳老爷。
柳俊茂哈哈一笑:“这也是私营酒家的好处,也是坏处了!”
白道宁对这卢家仅有的所知来自薛佑歌的行前速成科普。
卢家现在的家主叫卢向笛,卢家在他父亲卢文耀的手上兴起的:卢文耀本来也是泸建县本地农民出身,少年时跟着行商远走他乡卖瓷器,发达了回家做地主。
本来卢向笛颇有才华,读过夕露省钟家的族学,得过老师的赏识,三十年前本来有机会科举的,结果被告了醉后狂言大不敬之罪。当年大陶还能管大不敬之罪,一查,他确实喝醉了以后骂了几句当了二十年皇帝还没死的白元嘉。虽说大陶管叛逆一系的罪都很松,但这毕竟也是十恶不赦的罪,就直接把他的科举当官路给掐到了死。
大不敬罪在大陶倒是不牵连家人,可惜卢家再也没出过别的有机会打破学阀垄断的科举天才,就此再也没有过机会挂进士旗了。
这位卢向笛老爷现在已经年过五十,腿脚不便,扶着人拄着拐颤颤巍巍地进来,语气上倒是中气还足:“薛大人好!老朽多年不见薛大人音容,不知孟夫人现在病情还好?”
薛佑歌叹息一声,语气里倒是没什么感情色彩:“拙荆还是那样,病得厉害。看卢老爷腿脚,也没见好。”
白道宁听这话语相当不客气,甚至带点讽刺,卢向笛却情态坦然,转身直接吩咐跟着的年轻男人拿礼物:“我才听说薛大人来泸建县,没时间准备好礼物,有些吃的玩的,送给公子哥们玩。”
柳俊茂点点头,默许卢家人将礼物都端上来铺开。
当看到小半箱珠翠后,白道宁明显感到身边薛辞酒感兴趣起来,探头探脑地想看,他就主动凑过眼去。柳俊茂见状喊:“承嗣公子喜欢这些吗?带给心怡姑娘的吗?”下人也自觉地端箱子到白道宁面前。
白道宁笑:“可能确实如此。”伸手拿了两只簪子,问薛辞酒,“你看辞姑娘会喜欢哪只?”
薛辞酒轻咳一声,压着嗓子开口,但还是显出几分雌音,跟前几个男人或多或少都有所了悟,柳俊茂更是下意识大幅度上下点了一下脑袋。她低声说:“我觉得她会喜欢那个顶簪。”
她一指一只花篮状装饰的顶簪:“我看那个和公子前几天送给她的泥花篮很像。而且这个还没撞歪。”
白道宁忍不住想偷乐,努力绷着脸将簪子放回去,拿起薛辞酒指的簪子,重新将箱子推回去:“在下无功不受禄,会折算钱送到卢府上的。”
卢向笛支着拐说:“承嗣公子喜欢就好。不过我已经将东西送给薛大人了,公子要折算钱,也该折给薛大人。”
薛佑歌露出一些古怪的神色,很快消解了下去,说:“承嗣客气了,卢老爷和我都不用还这点钱的。”
卢向笛站着等几箱礼物抬上来,便很快地说:“几位大人,我身体不适,若是大人们没有别的要求,老夫就先告辞了——”
薛佑歌和柳俊茂都迅速连声说“去吧去吧”。
卢向笛一指身边跟着的后辈:“那就托凯复陪着几位大人了。”说着粗粗一揖,转身缓缓离去。
那位卢凯复弯着腰恭恭敬敬扶卢向笛走到门口,等卢向笛背影消失在视野中之后,立刻非常明显地长舒了一口气,看起来浑身轻松,大大咧咧走向席间。
酒店的小二们连忙加了一席座位,卢凯复连礼都没行就坐下,显然与两位大官都已经相当熟悉了:“薛大人是稀客啊!十月,泸建县就是桂花香,红枫金桂,远映秋江,波光熠熠,漂亮得很,大人和两位——小公子?大人和两位小公子来了泸建县,就一定要好好看看风景啊!”
白道宁一抱拳:“在下是薛大人妻甥,白承嗣。”
卢凯复一愣:“七生是什么辈分?”
白道宁顿了一下:“高堂的姐夫就是薛大人,在下是薛夫人妹妹之子。”
卢凯复恍然大悟,显然是反应过来这是哪两个字了,当即一拱手:“既然是位国姓的公子,那在下就得尊称您为承嗣公子了。我是第一次见承嗣公子,公子是第一次来泸建县吗?”
白道宁点头:“是的。”
卢凯复笑:“我适才听公子说已有心怡的姑娘,实在是可惜得很了,我们这位柳大人最喜欢给公子这样的俊俏青年作媒,要不然您在泸建县就能挑张名帖回复高堂了!”
白道宁也觉得有趣想笑,看着柳俊茂微妙的笑容,便向卢凯复回道:“柳大人确实已经试图为在下作媒了,可惜我不便,就只能辜负柳大人心意了。”
“不可惜。有情人终成眷属是佳话,比盲婚哑嫁好多了,柳大人虽然没做成这桩媒,但是公子可是幸运得紧,不可惜!”卢凯复说,“公子成亲了以后还可以带夫人一起来泸建县游玩,十月有三秋桂子,六月有十里荷花,见之忘机,据说妇人看赏心悦目的景色看得多了,心情好,生孩子也健康些!”
柳俊茂嘿嘿一笑:“小卢就是贫嘴。”
卢凯复笑着一拱手。
白道宁也跟着笑了笑。卢凯复又喝了两遍酒,先夸了一番柳俊茂选歌女和歌曲的技术都好,又赞美了一番薛佑歌将治下县城都管理得好,才七弯八拐绕到正事上:“最近秋粮截期,薛大人既然来泸建县游玩了,不知是否要顺便看看收税的事情啊?”
薛佑歌一拍酒杯,笑着说:“你现在才讲正事,憋不住了?我就是来收税的,不来游玩,不跟你们的妇人们争看桂花。”他脸色转正,“你们别以为一直以来都在秋粮截期后两个月才交税,我没管过你们,我就是默许了的。如今大陶国统将正,我们也要跟着朝廷正规起来,以后秋粮截期都要按着官府规定的时间来!你们搞的那些少交税的把戏也给我收敛些,我们这些钱粮交上去,都是要拿来为大陶光复汉土的,不能懈怠!”
卢凯复本来还是笑嘻嘻的,听到“大陶国统将正”后这段越来越红的措辞以后,表情渐渐古怪了起来,带着一点微妙的不可置信。但是他的语气上倒还是坚定得跟真心的一样:“大人说的是!我们卢家和黄家是泸建县的两大税源,以前是我们懈怠了,以后我们一定兢兢业业,早早交税,多交钱,给大陶官军招兵买马,北御两安罗,收复中原!”
薛佑歌举起酒杯:“好,当饮一大白!”
几人都跟着举杯喝了酒,卢凯复放下酒杯,低头沉思稍许,刚刚开口:“既然薛大人确实是为秋粮一事而来,那在下正好要为秋粮折税一事有求——”
底下下人匆匆赶进来,卢凯复立刻皱起眉。那人报了一声“黄老爷来了!”
白道宁清晰看到卢凯复脸色拉了下来,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总之大概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他猜到这位黄老爷大概就是他们此行真正的目的——黄拯,因此不禁心生期待。他以为会是按顺序地下人向屋内通报、薛柳两位高官点头、然后下人再掀起帘子放黄老爷进来。
不想门帘直接一掀,一位黄袍中年男子直接亲手掀起帘子,脚步飞快,几乎是冲了起来,身后匆匆跟着另一位相貌颇有几分相似的年轻些男人。
这位中年男人走得相当近了以后,才顶着薛、柳二人的不虞神色,像是无事发生一样,大大作了一揖,说:“在下黄拯,拜见两位大人!”
黄拯一身华贵长袍,是明显僭越的黄底、祥云盘龙元素,但是整个纹路倒是与正经皇室的截然不同,只是也能看出来包含了这些元素。白道宁看薛佑歌向他深深看了一眼,猜薛佑歌是故意让他看到黄拯如此不作假饰的反意,也许还想让他稍微在此发作,不由得心中开始活动,手上开始下意识摩挲着瓷酒杯。
那位跟在黄拯身后的人大传着粗气,恭敬行礼:“在下是黄成荫,是黄拯老爷的堂弟。”
“远房堂弟,不是我们泸建县这一支黄家的人。”黄拯说,“出了四服了。他们邑台县那一支的太爷死了,我女儿都不用服丧。”
黄成荫叹了口气,倒是也没有反驳这么不像话的话,只是说了声“堂哥”就作罢。
白道宁又看到薛佑歌转过头来看他,便当即一拱手:“我是薛大人的妻甥白承嗣,第一次来泸建县。小子冒昧,只是身为大陶臣子,认为不得不问:黄老爷只是白丁,怎么能穿黄色和祥云盘龙?恐怕有些僭越了!”
柳俊茂和卢凯复都显然没想到白道宁会突然开启如此直白的质问,都露出诧异的神色,来来回回看白道宁、薛佑歌和薛光霁三个人。薛佑歌则捋着胡须神色镇定,薛光霁只是呆呆坐在位置上,紧张得抿着嘴绷着脸,手放在桌子下面。
黄拯立刻竖起眉毛,眼睛瞪大,显出怒色,死死看了薛佑歌半天,才缓缓开口,语气中压抑怒气:“这位国姓的公子自己不是就在僭越吗?你姨父还没管的事,用得着你来狗拿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