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道宁也有些生气:“谋逆是十恶不赦之首,天下人人都有权力告官,也不用遵守亲亲相隐之法,小子虽然卑微,也是大陶赤子,不能眼见这种动摇江山之事而无所作为!”
所谓亲亲相隐,是公羊春秋体系下儒家法统的规则,讲究孝顺、忠诚,讲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层级制度,所以子女、弟妹、妻妾要为父母、兄姐、丈夫隐瞒罪过,即使是杀人强奸这等大罪也要瞒。如果要告的话,层级低的原告也要跟着抓起来关了。就像前世南宋的李清照和她嫁的第二任丈夫张汝舟一般,李清照告张汝舟犯法,官府查明属实,但是依宋律的律法,李清照也必需关上两年。
但是谋逆、僭越这一系列危及皇家延续的大罪,就不算在亲亲相隐里面,是“忠”大于“孝”的一种法律上的证据。
白道宁现在可算是理解为什么谋反这种大事,一个地主能闹得全府都知道他要造反了,这么嚣张,想不知道也很难啊!
黄拯也露出了诧异的神色,在薛佑歌和白道宁之间来回看了几眼,对着薛佑歌指向白道宁:“你这个外甥说话厉害得很,你这个当姨丈的,不教外甥说话的规矩?”
薛佑歌面露正色:“我认为承嗣说的有理。你对我与柳县令不敬还是小事,但谋恶逆乃是大罪,你平时行为僭越已是足够张扬,我还听说有一些什么看到龙的、什么龙凤斗的传言,影响都非常不好!你当好自为之,尽早痛改前非,否则我们将依法度裁判,这可是要杀头的罪过!”
“谋恶逆。”黄拯如有所思地跟着念了一遍,随即神色又转回厌恶,语气也烦躁起来,“这就算是谋恶逆?大陶是什么,不是说天意在大陶吗,大陶的江山是这么容易被动摇的吗?大陶现在江山都只剩四省了,熠江只剩下游,五岳一个都登不了了。还有那么多江山可供动摇啊?就剩这点江山,难道不是两安罗和什么藩王、土匪更容易动摇江山吗?尤其是土匪,我看土匪才最容易动摇这大陶的江山,有些土匪都敢把‘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挂在山头上,这不比我这个小县城的老百姓更容易动摇大陶的江山吗?”
白道宁知道这个世界也有《西游记》,不过作者不是吴承恩,而是一个自称叫“西坡先生”的人,这个笔名也很像是抄袭前世的“西坡先生”苏轼,说不定也是某位穿越而来的同道中人。
所以这句“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能流传多年。
这句话实在是造反之意都快冒出墨字扑到脸上了,而敢把这句话挂到山头上的土匪,当然也不是一般的土匪,正是当年曾经纵横十三省的东南巨寇薛康顺,也就是如今的稷契府尹薛佑歌已经死了的土匪老爹。
但是如今薛佑歌父子已经上岸当了好几年的大官,洗得透白,闻言也不着急,只是反过来呛黄拯:“土匪也能招安,你要是现在就迷途知返,还能好好当个良民啊,我劝你还是早日改正吧!”
黄拯看起来一时不知道怎么反驳,脸色难看,直接一甩袖子就要走:“薛大人说得对,我现在就迷途知返,小民回去当良民去了,当良民事务繁忙,恕不能相陪了!”
跟在他旁边的黄成荫看起来着急得满头大汗,也跟着一抱拳,要跟着走。
黄拯转头看了他一眼,说:“你跟着我干什么?你是邑台县黄家的人,你要想留下可以留下。”
黄成荫直接拿袖子抹了把汗,紧张得缓了一下子才开口:“堂哥,您不能这么……这不体面!”
黄拯皱起眉,勉强把语气放客气了一些,但是说出来的话还是很冲:“我们寒门土豪都这样不体面,我又不是我的进士大哥。你们邑台县黄家也没人考上进士,你要体面,你就把我家的贺礼送上去吧!比没有主人靠下人送体面点,你去吧!”说着转身,一甩袖,头也不回地走了。
黄成荫也大舒了一口气,跟刚才的卢凯复因为长辈离开后就可以放飞自我所以长舒了一口气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他看起来也镇定了许多,从容向在座诸位团团抱拳行礼:“小子是后辈,不敢代堂哥致歉。只是这个这个,谋反的罪名太大了呀!我堂哥,柳大人见得多,柳大人是知道的,他只是口出狂言,哪敢真干这事呀?”
他说着转过头,露出些笑意吩咐下人将贺礼端上来:“薛大人,我堂哥一听说大人莅临泸建县,又在这官家酒吃席,便赶来送礼了。我见堂哥挑礼物时煞是用心,堂哥还是尊重着两位大人的!”
黄家留下来的下人也跟方才卢家一样将贺礼送了上来。黄家家产厚于卢家,因此礼物在质量上还要高过后者。
不过黄家的礼物有一个更明显的问题,那就是广泛包含僭越的龙纹,从不太僭越的双足蛟龙,只是像长着鳞片和两只脚的蛇;到严重僭越的四足应龙,做工倒是挺精致的,一对巨龙盘旋着纠缠在松化石笔筒上,羽翼片片贲张,所谓松化石就是硅化木,石中的点滴晶玉缀在鳞片间,闪烁成光,两对龙眼也正好是四点晶光,光彩夺人,几乎像要从木头上飞出来,盘旋、咆哮着破空而去。
薛佑歌明显看上了那只笔筒,眼珠子都快被龙眼睛黏住了,只是可惜这玩意僭越得太明显了,当着白道宁这个堂堂太子,他也实在是不敢明着拿,只能似笑非笑地捋着胡须叹气:“黄家有钱,请的匠人也胆子大。艺高人胆大,这技术真是没的说!可惜这玩意,两头龙,我怎么敢用啊!”
白道宁心中一动,立刻说:“若是有皇亲国戚允许姨丈用这器具呢?姨父对大陶有功啊,皇上或嗣君怎会不同意……”
薛佑歌会意,显然已经意识到白道宁是想走“太子允许”这条路了。还没等他开口,卢凯复就开开心心地打断了白道宁:“小公子太天真了,现在大陶没有嗣君也就算了,咱皇上是……咱皇上是那种,就是那种,需要臣下做出很多贡献的皇帝,就算薛大人确实有功,但是我还是觉得不太可能同意啊!”
这话就差把“咱皇上是这种好人吗?你还是放弃幻想吧”打到公屏上了,白道宁听了也有点尴尬,但还是大胆地话锋转进:“譬如方才黄老爷如此僭越,若是上报此案,不算是一件大功劳吗?”
卢凯复吓了一跳,下意识看了一眼薛佑歌,看薛佑歌老神在在一脸神秘,不由得紧张起来:“黄拯是老疯子,承嗣公子真的管他干啥呢?东安罗都快打到南直隶了,还是别给朝廷添乱了吧!黄拯的夫人是柳大人表姐,他大嫂是我堂姑,说不定算起来他亲戚都能跟薛家攀上关系,连你都能算到他九族里面,这种谋逆的罪还是别乱讲啊!”
底下的黄成荫刚坐下没多久,没安生多会儿,也又紧张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探头看向白道宁。
白道宁以前只是个亥栗省土匪,对真正的国家大事不算了解,闻言有些震惊:“现在国家形势已经如此严峻了吗?南直隶头上不是还有飞剑、薄桑两位藩王北御国疆吗?”
卢凯复着急:“这不是重点!”
白道宁看了一眼薛佑歌,看他还是没有作态,便自由发挥,一抱拳:“卢公子,我认为黄老爷罪不至于谋反,最多也只及谋恶逆。我见卢公子、柳大人与这位黄成荫老爷都对黄老爷的僭越态度有所不满,可见各位都不是谋恶逆之同谋。我听说黄老爷只有一个未及笄的女儿,想来那位小姑娘也不参与同谋。既然如此,我认为首恶只在黄老爷一人,便是真的有罪,也不及他人,甚至不及黄家家产。”
他顿了顿,看到卢凯复、柳俊茂、黄成荫这几位席上要人果然都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猜到他们也想到是薛佑歌授意他下来借机除掉黄拯、想吞黄家家产,便将重点往自己的目标上引:“只是不知这位黄老爷所行僭越之举,到了多大程度?有没有什么私兵、购买战马甲胄一类的行为?”
柳俊茂环顾四周一圈,对白道宁回答,眼睛倒是朝着薛佑歌的:“黄家确实,这一年来收留了更多家丁,甚至可能收留了几个逃犯。至于战马甲胄……我不能说有,也不能说没有。”
卢凯复连忙说:“不过去年年底蓟将军逝世了,大家多招些家丁保卫庄园,这也是常理之中啊?没了蓟将军……倒也不是说两安罗马上就能南下了……但是大家心中更慌,也在所难免。这不能算谋逆之举啊!别说东南四省了,全中原十九省,连着沦亡给两安罗的那几个省,大概就没几个正经大户不雇家丁的啊!”
柳俊茂干咳一声:“我知道你们卢家的家丁也是受武艺训练的。我们浣溪府柳氏的主家也有家丁,这位承嗣公子是那什么,是亥栗省人,你们亥栗省有江南七大姓之三,哪个没有自己的私军?傅家还大大方方养着一只土匪呢!”
白道宁知道他说的是自己所属的烧春寨子,毕竟现在他大嫂、烧春寨子的压寨夫人就是傅家逃婚的大小姐,傅家跟烧春寨子的爱恨情仇真是暧昧得三千字都讲不完,他只能连忙为自己老家开脱:“傅道台不算养土匪的,他还是会剿匪的!”
柳俊茂忍不住笑:“你看,承嗣公子也说傅道台不算养土匪,所以我们柳家、卢家、薛家、傅家这种,为了保卫自己家庄园多雇了一些家丁,一般来说,都不算是有反意的举动吗!”
他若有所思地摸着桌角:“黄家,一是黄拯太过僭越,二是黄拯所雇家丁、收留逃犯等举动确实已经高过了一般大户人家。保护他们一家两口哪用得着那么多人马?确实超出常理,可能有反意!”
他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下去,似乎有所思考:“不过单凭这个就想抢……判他们的罪,可能有些过度了,别的人家也会类比自己,难免害怕啊!”
卢凯复也紧张地补充:“是啊!黄家做此举难道不是只是因为他们格外有钱,就招的人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