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俊茂快介绍完时,台上就已经开始演绎这个故事。柳俊茂介绍“这个叶姑娘的演员就是唐长老的侄女,男主角的演员好像是郑长老的外甥?”他转过头看向唐永望,表示疑问。
唐永望点点头:“是的。”
这两位演员就不以高超的演技或出众的外貌而见长了,整个故事的表现力也比较常规,看起来只能说是正常戏剧,主要以人物对话和演绎来推动故事情节,没有《斩白龙》那样多的动作、打斗戏份,所以剧情不紧张,观众看起来也比较从容,白道宁在楼上能看到站在台下的普通观众们也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聊小天。
柳俊茂就开始乐滋滋地给白道宁讲八卦:“太子殿下啊,《斩白龙》是几十年前就出了的经典戏目,但《叶姑娘》这部戏就不是了,这是部新剧,据说是当年你们——我是说明月府府尹傅大人在十年前,本来想请李飞昂先生写一部宣传女子不屈于敌国皇室淫威的剧,以宣扬臣民忠贞气节。李大人就不想写,他说大陶臣民的忠贞气节在男人身上,为什么要宣传女人不屈服于敌国皇室?女子初嫁从父,这女子长辈男子怎么就不主动把这个敌国皇室赶出家门,还得让这女子自己坚贞不屈?如此无能的父兄长辈,在此危急存亡之秋,李大人不愿写——十年之前嘛,太子爷知道的,那时朝廷刚刚南迁。李大人就说,他不想写这样耻辱无能之辈,以为自己投降之后,只要让女子不投降、让女子自己守节撞死,就算是家族仍然保持忠贞气节了。”
白道宁点点头:“说得有理。”他想了一下这个《叶姑娘》故事里的细节,“但是这部剧还是写了,故事里女主角家中没有长辈,因此主要由她自己做决定。这个不争气的长辈就变成了本国的君主,因为他不能力敌外国,才至于需要委屈女子来保护国家?”
“对对对!”柳俊茂使劲点头,“傅大人说那就写这个女子无父无兄,因此需要自己显露气节。李大人说,这女人既已无父无兄,那家族姓氏、血脉与香火之传承就要落在她一个人身上了,现在若有一敌人来强迫她,她屈从于敌国是对本国不忠,她毅然撞死却是使家族血脉无传、这是对姓氏之不孝。忠孝皆是我国教育之本,虽说忠大于孝,但李大人说,他决不会写忠孝必舍其一的矛盾故事!然后傅大人就说,那就让这个女子家族仍有旁支男子可以继承。李大人就说,那就说明他们家族还有别的男人,女子初嫁从父,没有别的长辈来管事吗?这就又绕回到了李大人最初不想写的原因上。”
柳俊茂继续说:“所以后来傅大人就去找了当时的雎县县令孟明俊,让他写这个题材,于是就有了最初的《叶姑娘》本子。傅大人又拿这个本子来找李大人,李大人除了嫌弃孟县令戏本子写得不好,文采不斐,故事平平无奇之外,果然也提出了跟太子爷一样的不足之处:这个本子里懦弱无能的长辈改成了本国君主,这也令李大人非常不满。不过——”
柳俊茂故意停顿,咳了一声:“当时情境,李大人认为,说这个‘本国君主’懦弱,并不会对教育意义产生什么负面影响,所以就没再多说什么。而且——嗯。”
白道宁大约能猜到他想说什么:当年大陶的皇帝连自己都放弃了还没有完全失守的首都,自己主动迁都到南方来了,一路被打得落花流水,所以人家李大人可能觉得,影射本国君主懦弱无能属于是反映社会现实了。
但是当然,这种话不能当着身为这个大陶皇帝名义上儿子的太子白道宁的面上讲!
柳俊茂又顿了顿,改提另一茬:“后来傅大人就自己找人去改编戏本子——这个太子可能不知道,文人先写了剧本,还要由专门的戏曲伶人做专业修改,才能正式上演的——当时很多人都知道李大人被手底下人瞒着不报李德妃的那件事,这个李德妃的事情,太子殿下知道吗?我记得太子殿下是出身于亥栗省的?”
白道宁有点疑惑:“是李家蓝府支有个姑娘嫁给了东安罗皇帝吗?”他顿时将这个故事与这件老案子联系了起来,感到有些明悟,但还是更多疑惑需待柳俊茂解答,“噢,我记得亥栗省李家将李建修这一支直接从族谱上除名了,就是因为他们又投降于东安罗、还帮助东安罗鱼肉大陶民众、还与东安罗大规模联姻,李飞昂先生认为这于亥栗省李家完全是大耻大辱。”
“就是这位蓝府支的李姑娘。”柳俊茂说,“就是傅大人这个本子传出去之后,傅大人手底下有李家的学生,就猜这故事是拿来讽刺李德妃的。但是李大人当时已经致仕在家,李鹤轩、李振东几位大人都要求把李建修父女此事瞒着他,所以这个李家学生很不忿,就来李家偷偷把李德妃事情告诉了李大人。”
白道宁点点头:“所以李大人这时候才知道,这部戏就是骂他们李家的?”他又联想到了烧春寨子门口贴的春联,心想傅高谊坑李飞昂的传统原来十年前就已经开始了,李飞昂没有把他一拐杖敲死真是有涵养。
这个所谓李德妃的故事也不复杂,就是亥栗省李家的另一个支系,蓝府支的李建修在十年前任风练省柳芽府府尹,随着风练省战败就投降了东安罗。事后东安罗将李建修和其他几个大陶大族的投降者视为典范,来向大陶做宣传,李飞昂听说之后直接将李建修从族谱上画黑线涂掉,把宗祠里写他名字的红纸撕下来托东安罗使者转送李建修,让李建修以后自立门户、就别算亥栗省李家人了。
因为李飞昂年纪已大,听说后辈不肖后,大动肝火,做完上面这一串动作之后就病倒了,躺了很久。后来东安罗又来专门求娶天下大儒李明月家的女子,理由大约是东安罗未来早晚要统一天下、要以文治天下,天下之文采莫盛于李明月门下,因此提前来要李家的姑娘,让东安罗皇族提前熏陶文艺氛围之类的。李飞昂听了更气,当然就拒绝了,病也更重了。
结果李建修那一支非常积极地响应了东安罗的提议,直接自己顶了亥栗省李家的名分,他的长女嫁进皇宫做了德妃,剩下两个女儿分别许了东安罗其他几位亲王的婚约。由于李建修是独门独户投降,因此女性堂亲资源匮乏,但是东安罗男性皇族成员不少,因此还认了几个其他降人家族的女子做义女,嫁了过去。这位李德妃封妃典礼时大陶已经在南直隶基本立足,所以东安罗还故意邀请大陶朝廷来送点贺礼、写点祝福啥的,当然大陶皇帝白元嘉当时也就同意了——这件事,亥栗省这边李家担心李飞昂听了以后更气,所以嘱咐下面瞒着他。但是明月府尹傅高谊又不必要被瞒着,所以他知道了这件事,然后痛痛快快跑去曲里拐弯搞了这个戏本子来讽刺李飞昂。
“李大人听说这事之后,就去找了傅大人,说这个题材写得好,骂得好,他要亲自骂。”柳俊茂看起来津津有味,简直恨不得带点摇头晃脑,“然后李大人亲自操刀,改了全文。这里还有个典故,就在叶姑娘骂出卖她以讨好敌国的邻居、和赶来请她进京的朝廷使者那一段:殿下知道的,李大人是贵气的文人,所以骂起来文采斐然、很有气势,但不够有劲儿——太子知道的,骂人最有劲的还是要听凡夫俗子骂街,但骂街白话又太过粗俗,不能真写到戏曲上。
所以李大人真的去街上偷偷听了几天泼妇骂街,又回府上重新翻起了政事上的奏折,最后才折合两种文风,才把这段话写得好,但还差最后一句,他本来写的是‘你是没有骨气的男人!’总觉得这句话太文人气,气势不够,傅大人亲自改成了‘你是没有骨气的、无耻的男人’,李大人还觉得不满;傅大人请的一位伶人改成了‘你这没有骨气的男人’,李大人才觉得满意。”
白道宁倒是不太能听得出这么咬文嚼字之后在艺术水平上具体能提升多少,但是听起来还挺不错,这表明了李飞昂这位儒士对文字的精雕细琢精神,所以他点点头:“好!”
在戏剧的实际表演上,这一段骂人话也显然是表演的重点,女演员气势磅礴地骂街,骂得非常白话、但又连韵成骈,很有气势,还骂的是身为叛徒的邻居和身为朝廷鹰犬的官员,因此底下百姓都表现得非常激动,女演员一边骂,观众一边吹口哨和喝彩,“好!”的叫喊声连片。
薛佑歌也点点头:“老百姓是挺喜欢骂当官的,就应该多写点给他们听着可以怎么骂。”
柳俊茂干咳了一声,对着白道宁给薛佑歌说的话找补:“薛大人是说,能做到百姓留念的好官毕竟还是少数,但现下稷契府也不算官僚鱼肉百姓,像我们这样中游官僚,百姓也见着烦,毕竟我们又要收税、又要征役,因此老百姓虽然看起来对官员毕恭毕敬,心里还是烦得恨不得我们永远别去管他们的。”
薛佑歌说:“对,不过也就李飞昂先生写过这么一次,其他戏本子里很少有骂得这么精彩又不显粗俗的。”
柳俊茂的语气立刻变得激动又真诚:“对!李飞昂先生如此文采,自然非我辈凡夫俗子可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