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道宁渡江后,很快就听说路冬山失踪了。他知道夜战一片乱象,本想直接连夜叫城,先把大部分人安顿进去再说。但白咏志说京城实行宵禁制度,让他等到明天白天,他能够保证这一边的夜间安全。
白咏志的语气非常自然:“如果你今晚遇袭,我就用我的脑袋向你谢罪。”
白道宁心想,扯呢,就算今晚遇袭了,你的脑袋也不会从脖子上被拿走,这是完全无意义的起誓:“城门宵禁,没有晚上开门的例外可循吗?进京可以尽快休息,皇叔毕竟已经上了年纪。”
白咏志说:“例外确实是有例外的,但不用拿我做理由。我无所谓,如果这种程度我都受不了,那我也不用掌这个兵权了,我还不如回家喂狸猫。”
他转头指指旁边的薛佑歌:“你们薛大人的年纪也上来了,他外孙好像也就比你没小几岁,你可以问问他现在军中野营还能不能忍受。”
薛佑歌刚没听他们在说什么,一时间完全没反应过来,听他说了半天才明白啥意思,对白道宁说:“喔,我也认为太子不用着急,我们一路上最上年纪的是苏太傅。苏大人呢,已经为太子事跋涉一路,想必也不急于一时。”
苏誉之确实不急于一时,当白道宁派人去问他消息时,苏誉之迅速回答:“太子不用担心老臣,老臣还要挺着这把身子骨再服侍皇上几年呢。”
在旁边一起听到这个回复的白咏志评论:“苏大人的意思是他得看着皇上死,然后看到你登基,然后才甘心死。”
白道宁被这个锐评搞得一时间不知道该用什么语气回复,而白咏志对他说:“不用这么紧张,京城的禁军由我、萧博厚和杜志行监管,没有人敢因为这种区区闲话就对我们问罪。”
白咏志停顿了一会,又说:“萧博厚也就算了,杜志行就是过继到了亥栗省杜家的,我听说你就是从亥栗省过来的,你应该知道亥栗省杜家吧?”
白道宁点点头:“知道。”
但不熟。亥栗省占了江南地七姓的三家,其中李家的族长李飞昂这一支就出身明月府,李飞昂出名之后号称“李明月”,就是以地名为称,同时这个词也好听,有表彰他心灵高洁如明月的意思;傅家的族长傅高谊干脆就在明月府当府尹。身在明月府烧春县的白道宁当然主要对这两家比较有印象。而杜家大本营在蓝府,离明月府还是有点距离的。
但是白道宁毕竟也在亥栗省待过,所以知道这杜志行是杜家的长房长孙,是从俞家过继过来的。这里面还有一段比较复杂、也许称得上可歌可泣的悲壮的战友情故事。
总之,这位杜志行在亥栗省还是挺出名一个人。
因为反正没法进城,所以白道宁直接就干脆在外面等大家熬夜收拾战场了。
先赶过来的是坏消息:路冬山被找到了,但找到的只有尸体。
这个消息让白道宁下意识撑着一条腿站了起来,很快感到不稳定,他又坐回椅子上。
贾永寿没受什么伤,亲自过来见薛佑歌和白道宁。他也听说了路冬山战死的消息,对路冬山的战场表现极力夸奖,发现白道宁听不太下去之后就自觉退了下去。
接下来的另一个急报是郭向晨的首级和尸身:扈斌蔚和陈雅志一战冲锋,确实因成功斩首郭向晨,可惜郭军军纪太好,没有一下子崩溃,搞得扈斌蔚亲手挑着郭向晨的脑袋甩了半天,喊“郭向晨已死!速速投降!”喊得嗓子都快哑了,表现出来的效果就跟行为艺术一样,没多少人理他。
在白道宁抢渡成功后不久,石文康军几乎瞬间全体跑路,郭军没支撑多久就也丢下尸体撤退了。
显然他们不觉得郭向晨这个死掉首领的尸身有什么用,所以没有带走,白道宁手下很快就在扈、陈手下的指认中,找到了郭向晨的服饰。
从这剩下一半的尸身中,他们获得了两个信息:
一是郭向晨在战场上表现出了奇怪的迟钝,然后才被陈雅志不费什么力就一锤子敲下马背。现在他们发现这是因为他背后中了一箭,虽然没有穿透甲胄,但这确实照样搁谁都得迟钝好一会。
当时他正面对敌,显然这一箭大概率是被战友背刺。
二是郭向晨身上翻出了一枚印章。
负责检索的小兵没有认出来这是什么,只看有一只猛虎盘踞白玉之上,感觉是什么贵重物品。
而这件东西被火光一照,呈现在白道宁等人眼前时,第一个反应出来的是白咏志,他明显为之一惊:“西安罗的忠武校尉印?!”
白道宁打开印章,里面的篆字是“忠武校尉步向晨”。
这就很显然了——白道宁猜测这位郭向晨实际上就是这个“忠武校尉步向晨”。
西安罗和大陶官制基本相当,忠武校尉是武官的从六品升授阶。但是这听起来还挺离谱的:据魏繁花介绍,郭向晨最晚在两年前就已经出现,他现在看起来也未满四十,三十多岁的武官正当盛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跑到大陶来——
白道宁旁边元木狭还没走,所以他的第一反应是:“间谍?”
随后他很快又否决了这个想法:“应该不可能,从六品军官,太容易被认出来了。他为什么这两年都没有被认出来?虽然这几年夕露省没有直接与西安罗交战,但……也应该有不少上过战场的人才对。”
薛佑歌想了想,说:“没见过,可能也正常。如果这个步向晨是舒锦省步家出身的话,他们家的年轻军官都主要负责西安罗西部那边,离大陶还挺远的。”
白咏志突然开口:“步向晨,我也没见过这个名字。如果确有此人,我们本应该早早猜出这个郭向晨是用了这个假名的。”
他又沉默稍许,不耐地用拐杖敲了一下地面:“这不是什么难拿到的消息,我们早该知道的。”
他在发自肺腑地在心里辱骂郭向晨,他妈的,不早说,他以前居然是西安罗的中级军官啊,步家又是西安罗赫赫有名的军头世家,郭向晨本来该多有用啊!早知道,白咏志就不会任由郭向晨死在这儿了。
亏他还信了郭向晨自己说的话。他说他自己就是个西部的普通小军官,还是被排挤的那种,所以才跑到大陶。
见鬼,现在的西安罗,谁敢排挤步家三十岁的军官啊!
“所以这个步向晨为什么要到大陶来?还要几次三番试图刺杀我?”白道宁问。
没有人能够给出正确的回答。大多数人只能猜测这位步向晨是因为各种原因在西安罗混不下去了,过来之后被某些奸贼所迷惑,所以踏上了刺杀太子的不归路。
白道宁翻来覆去看了两转那个军官印章,最后递给手下,让收好,以后再慢慢查。
死得奇怪、身世成谜的敌军首领。白道宁在心里给郭向晨定性。
……但这个郭向晨跟他只能算是萍水相逢,他并不对这人的生死感到什么剧烈的情感。他只是仍然难免地想到路冬山,他们战死在同一场战争,一个在岛上,一个在岸上。
由同样的泥土组成的岛屿。白道宁和路冬山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知根知底,这个南逃的农民之子的来路非常简单,如一张白纸。
他们都很年轻,未来就像这个时代一样纷乱难测,而路冬山的未来就此戛然而止。对朋友的死亡永远做不好准备,他感觉心里泛上来酸涩、很轻、却不可忽略的惋惜之情。
如果在任何一场战事中失误,白道宁也会和他们一样死去,结束这场不算漫长的人生之旅。
他拄着拐慢慢站起来,环视周围,最后选择重重叹息一声:“我坐久了有点累。”
此外,在他们缴获的火炮上,果然没有发现任何营造厂商的印记——这个年代的各个正规铁铺、工厂应该都有将印记印在作品上的习惯,而这架火炮的炮身上明显有一处被剐下了一大片薄层。看位置像是大陶官营习惯标明制作人、时间、地点的位置,但确实也可能来自其他厂家。
接下来白道宁召见了各位将领一面。
卢家和黄家的家丁都表现非常不力,也没死多少人。卢凯复来见白道宁时脸色青白,看起来比几个认真打仗的人还憔悴,黄家管家简天骄积极揭露他被战场阵势吓吐了。
——虽然也算是见了好几次场面,但是卢凯复依旧是个嫩头青。
烧春寨子和薛家府兵都损失严重,毕竟这才是主要与郭向晨军硬碰硬的主力。而魏繁花和陈雅志寨子的损失,白道宁暂时并不方便提问。
在被召见之后,只有董映香一个人能够赶过来,而魏繁花也由手下扈斌蔚代替她本人来见白道宁:陈雅志是因为被一刀扎到马腹,把他也掀到了地上,侥幸没死,硬甲叠得够厚——钞能力发挥作用。但还是受了不小的伤,腰上被甲片拉开一条一搾长的口子,直接被留在那边岸上躺着养伤了。陈雅志让董映香转告白道宁,说他觉得自己明天白天时候就能行动了。
魏繁花也自称带伤,扈斌蔚转告,是她说自己突然头疼,感觉现在战局既已将胜,就不亲自来见太子爷了。
薛佑歌听了这个理由,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笑着对白道宁说:“魏繁花应该没这个病……我知道她为什么不来了,太子爷,现在他们人都在,不方便说,等他们退下了,我给你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