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咏志对这位杜志行表现出了明显的厌恶神色:“天子脚下,我恐怕我们还是应该讲点礼节的!”
杜志行正色道:“殿下平素就常说些于礼节不符的僭越言语,如今殿下说要我们讲礼节,于情理不相符啊!”
白咏志面露怒意,最后忍下了。
萧博厚则尴尬了半天,最后还是又选择了另换话题,问白道宁:“道宁公子,您进京后的各项事务都要等皇上清醒后再定夺……在此之前,您在京城,若非不能做的,您大概都能做。您初回京,回归正统,按理来说应该见见宗亲的。良虎王正巧与您一同回京,自然不用提。现在宗亲中嫡系的男子,只有皇上与良虎王两支,皇上这一支只剩下十五皇子了,可惜十五皇子……”
杜志行插嘴:“道宁公子序齿十二,现在煜安公子序齿就是十六了。”
“是,是我口误了。”萧博厚一拍脑袋,迅速改口,“十六皇子没有成年开府,所以如果您想见十六皇子,要进宫,这恐怕不太方便。”
白咏志说:“我可以带他进去看。”
然后他转过头,看向白道宁:“你想不想去看你这个弟弟?”
白道宁自然点头,他也想来看一看这个据说脑子坏了的两岁小皇子:“可以。”
杜志行说:“虽说良虎王殿下于实际权力上可以轻易进宫,但是按礼节上来讲,殿下身为成年男子,随意进宫,就是无礼。”
萧博厚没理他,迅速趁白咏志开口之前说:“王爷吩咐,那我就去安排车驾。”
杜志行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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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誉之出生于北直隶,长在北直隶,干燥的天气完全充满了他的整个青年时代以前,直到将近三十多岁,他才第一次被分到南方做官。他很喜欢江南风度翩翩的文采,比较喜欢江南歌儿舞女绵绵可人的吴侬软语,但是他真的非常不喜欢江南潮湿至极的气候!
南方气候最大的优势就是冬天没那么冷,但苏家是什么家境,苏誉之只要有家下人伺候着,就从来没有缺过什么炭火棉袄,从来没有冻着。所以苏誉之没怎么感受过北方天气的艰难之处,他在南方天天待着,就念叨着赶回北方吃羊肉泡馍!
所以苏誉之在忍耐了三年回南天满屋子的水之后,终于挨到任期结束,他直接跟好基友、皇帝白元嘉说他还是想回北方干活,白元嘉就很痛快地把他调了回来。
直到君政四十一年,苏誉之才和整个朝廷一起狼狈地逃到南方。
此后十年,再未北归。
——也许永远都回不了了,苏誉之坐在白元嘉病房之外的小椅上,心想。
也许他永远都不能回去爬老家的那座山了,他甚至有点担心死后还有没有机会被迁葬回北直隶的祖坟。
没错,他已经不是担心自己能不能看到大陶光复北疆了,他已经开始担心自己死后能不能看到了:他都打算好了,等跟现在的白元嘉、去年的蓟经武一样真的快扛不住的时候,就告诉自己的子孙们,不用担心你们爷爷的坟墓被迁居会叨扰逝者,你们爷爷要是能看到大陶恢复疆域,那就快乐得不得了啦,不用担心迁葬会打扰我,我对这样的打扰求之不得!
他耐心地坐在椅子上等候,等候这个国家的首脑从沉重的病中醒来,等他安排这个国家未来的继承人将迎来的命运。
老人比年轻人拥有未来更少的时间,却往往比年轻人要有耐性得多。
他比白元嘉还要年长很多岁,白元嘉又比蓟经武还要年长很多岁。蓟经武已经埋在了南方,白元嘉也已经摇摇欲坠,现在就看他了。
在等待许久之后,突然有太监来传白元嘉进入病房。苏誉之应了一声,勉强起身,坐久不耐,在太监的搀扶下进入病房,药味浓郁。
白元嘉清醒时,看起来就非常清醒,虽然苏誉之总觉得他疯了。白元嘉指着床边的锦墩让苏誉之坐下,问:“你说实际上那支玉簪无法找到对应的持有者?”
“是的。”苏誉之语气坚定,“我不知道陛下您为何笃定那支簪子能够有匹配的人选,但是我看到的最相近的,就是第一位太子人选,池有德,他上交的簪子整体规格相同,但是珍珠颜色略有不同:您给我的那支簪子,正中大珠是粉色的南珠,但池有德给出的簪子,大珠就是纯白的河珠。”
白元嘉真的信了,他喃喃:“南珠比河珠,要更珍贵些吗?”
“自然如此。”苏誉之说,“南珠乃是天下明珠。”
其实他是瞎吹的,那就是颗普通河珠,微微发粉。但是苏誉之知道白元嘉对这些玩物鉴赏没什么经验,所以他放心地忽悠。
白元嘉沉默许久,点点头:“那合理,你说那池有德出身农家,他说这支簪子是他母亲的陪嫁,农妇买的首饰要便宜些,这很正常。只是规格上很像。”
苏誉之说:“其实规格是完全一样的,只是在材质上有所区别。若是对珍珠宝石不了解的人,恐怕会以为这两样东西真的价格相同。”
“那么,”白元嘉语气凄怆,“这个世界上就真的没有我想要找的人了。”
苏誉之又想起白道宁跟他说,白咏志说白元嘉要找的这个人,其实是蓟经武的私生子……
这个关系真是乱得苏誉之大为震撼。
但他还要假装不知道地说:“我经过考核,认为现在这位白道宁最为合适继承大统。虽然他出身卑微,只是歌姬之子,又做过土匪,但我见他才能,堪当此任!而且一路上刘荣轩与良虎王所派的刺客都曾试图动手,他却一一化解阴谋,最后成功抵京,这是非运气与能力俱佳,而不能为的啊!”
白元嘉嗯嗯两声,看起来漫不经心。
苏誉之思考了一下,决定上两剂猛药,刺激一下白元嘉的精神,第一剂是:“除此以外,还有两点尤其重要:第一是,我认为白道宁公子颇有当年大公主的风采,仪表堂堂,气度非凡,文采飞扬,武艺卓绝,当年大公主如何有气吞如虎之势,我就见白道宁有如何力拔山兮之象!”
白元嘉眼中一亮,露出笑意:“像煜缣么?那得很好了。”
苏誉之知道白元嘉对长女白煜缣有非常厚的亲爹滤镜,他只管继续说第二点:“第二是,白道宁公子生母已经辞世,但据他所说,她生父当年就年约四五十,看年龄正好能匹配上皇上——可惜我知道皇上您当年并没有真的临幸某一民间女子,否则我会怀疑他真的是您要找的那位皇子了。”
苏誉之在赌,赌白元嘉找的这个人,能够匹配蓟经武私生子的特点。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赌赢,至少白元嘉当下的反应看起来,他还没有赌输:
白元嘉更为欣喜,他支起身子,旁边的随侍太监赶上来搀扶他,他紧紧抓着太监的胳膊,声音颤抖:“四五十?那是不是——这,这个白道宁真的没有那支玉簪吗?”
苏誉之心想,我真是见了鬼了,我的倒霉皇上不会真想拿蓟经武的私生子来当自己的亲儿子吧。
他思考稍许,说:“他母亲曾经多次迁徙,所以就算有这一首饰,他在路上遗失,也是正常的。我在一路上,似乎没有给他看过那支玉簪,所以无法确定他是否见过类似的饰物——可惜现在玉簪已经遗失,也不能再重新判断了。”
白元嘉叹了一口气,躺回床上。现在他对白道宁这个未曾蒙面的便宜儿子已经印象深刻。在沉默多时之后,他说:“朕记得你不擅长工笔画。”
苏誉之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想干啥:“是的,我主攻文人画。”
文人画就是说讲究一个意象,讲究的就是那个水墨画的氤氲氛围;而工笔画则重在写实,能够非常细致地画出建筑设计图、花鸟的形状,一片片羽毛都要栩栩如生。
当朝比较崇尚写意,因此苏誉之也没有专门去练过工笔画。
白元嘉叹道:“我知道你有过目不忘之才,可惜你不会工笔,所以不能复现玉簪……”
苏誉之心想,我的天,幸好我不会工笔画!
白元嘉继续说:“既然你找不到这支玉簪匹配的人选,我知道你的为人,我想,恐怕确实很难、或者根本就寻不到了。所以,我只想请求你,若有机会,再多看看,如果那支簪子匹配的人再次出现……”
他停顿了很久,声音带了点苦涩:“请把他找出来。我现在可以承认这个白道宁是皇长子,由他来准备继承大统。但如果那支簪子匹配的人确实存在,而且终有一天会出现……我希望你去认出他来。”
苏誉之心想,没机会了,我永远不会帮你找这个见鬼簪子的!他起身,长长一揖,语气中饱含悲痛之情:“臣,遵旨!”
在白元嘉做出同意的承诺之后,苏誉之就相当于完成了此行最主要的任务。他确实年迈,所以在朝中没什么重要的实务要做,要不是整个大陶被打得一片狼藉、朝中元老流离,他这个年纪都该致仕退休、回家含饴弄孙了。所以他与白元嘉也并无实务可谈。
白元嘉现在总在清醒和迷糊之间来回切换,这只是近两年来的事,现在还没有安排出确定的摄政者,事实上基本由白咏志实控政治,但由于他有实无名,所以很多人想卡他,还是有很多方法来卡的——比如在外面陪着白道宁的杜志行,想呛白咏志就呛了,名正言顺的。
因此,白元嘉仍然是一个重要的权力来源,趁他清醒,苏誉之想抓紧时间把白道宁能安排的都给安排了:他先问婚事,白元嘉说推荐萧家女或者飞剑、良虎二王家的女子,能联络武家;他又问敕封太子、大婚等仪式什么时候办,白元嘉说年前实在没钱,建议等年后;他又问太子权力如何分配,白元嘉说可以的话,他希望太子赶紧上来摄政,毕竟他已经自感时日无多了。
苏誉之有点震惊,又有点感伤问:“那会不会太赶?他毕竟从未接触过……”
白元嘉说:“有咏志在,够锻炼他本事的。”
苏誉之一想也是,反正就让白道宁去跟白咏志们磨去吧。他又问:“皇子都从煜字辈,道宁公子需要改名吗?”
显然白元嘉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这让他迟疑了半天,最后说:“不用改了吧,我当年起个辈分只是为了方便起名而已……我和咏志就没用辈分……这个东西也没什么用,便不必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