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安然的官职是检校,品级和职责都不重。
事实上,就算把这个萝卜连坑拔起,也不影响整个朝廷的运转——大陶的检校就是这样程度的冗官。
这个职务对蓟安然来说正好:因为事务不重,甚至可以说很闲,所以蓟安然可以放心躺平养生,一壶茶,一包烟,一张邸报看一天。
不像他父亲蓟经武那么积极进取,一把年纪了还操心国事,探讨战场策略,甚至还夤夜进宫救了一次驾。
“父亲当年就是太辛苦了——我们早就跟父亲说过,要他早点致仕,跟我们一起去亥栗省挑片山清水秀的地方,能看到丰善古湖的地方,好好休息个几年!抱抱孙子孙女,看看小桥流水的景致。”蓟安然这样感叹,说得很大声。
跟他一起吃饭、听他惯例抱怨和怀念父亲的,是老朋友薛佑歌和刘荣轩。
因为薛佑歌在异地做官,往来京城不易,所以难得来了一次,蓟安然和刘荣轩都翘班也要来聚一顿——为了交流感情,也为了交流情报。
不好说哪种交流成分更重一点。
蓟安然一边看着火锅,一边持续感叹:“他总说要回老家看桃花,其实中原南北都能长桃花,他又没那个能力打回北方,为什么不能安心待在南方,就看看江南的桃花就够了呢?”
刘荣轩也叹息一声,没说什么话。
而薛佑歌看起来却有些不满了:“蓟老将军是为国尽忠……”
蓟安然一听他开口,就连连开始叹气。薛佑歌想了想,还是选择了住口:“好吧,我也知道你是想蓟老将军能够颐养天年,我今天就不提这茬了!”
三家人的感情都由上一辈维系,在薛康顺、蓟经武、刘茂典这些上一辈的老熟人先后逝世之后,下一代人之间仍然保持着联络。
蓟安然继续大声叹息,牛肉火锅腾腾冒着无辣的浓郁香气,白雾漫起来,水珠翻滚,昭示着一锅水沸开,即将可以开始大快朵颐:“我爹就是不听,他就是要效忠于国,要效忠皇上。所以一直干到死……哎!他算是效忠皇上到死了,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换个皇上效忠呢。不过啊,老薛你可能不知道,我们都知道的,这事儿呢,也快了。”
薛佑歌听了这话,松了一口气:“形势这样不好?”
刘荣轩伸出食指、中指和无名指:“毕神医说了,活不过三年。”
蓟安然冷笑一声:“这叫什么形势不好?皇上是害死咱仨父亲的真正幕后凶手,他要是驾崩了,那我们都得弹冠相庆,我得给我爹多上三炷香。”
薛佑歌笑道:“弹冠相庆不是这么用的。”
“弹冠相庆”一词原义是庆祝有官可做,后来也被用来形容小人得志的样子,整体语义是贬义的,拿来形容自己的高兴情状,便显得相当不伦不类。
蓟安然一耸肩:“管他呢,你知道我的意思就行。反正我古文从来就没有学好过,要不是恩荫制度,光靠科举啊,我这辈子都当不了官。”
薛佑歌收起笑意,想了想,说:“我跟你讲,黄拯,你记不记得?就是黄天宇的儿子、黄棱的弟弟。”
蓟安然几乎是下意识脊背一挺:“黄天宇和黄棱的名字,我怎么能忘记?”
刘荣轩说:“听说你为了吃他们家的绝户,把他判谋恶逆罪名处死了,结果他女儿还是被唐永望那边截胡了,招了个出身于海派的上门女婿。”
薛佑歌皱起眉:“黄拯是真的造反……要是宫里下旨拆除黄宅之前还有时间,我得带你们去泸建县看看,他们家那屋子就是照着小皇宫来修的!恢弘得很!这要是搁前朝,他们黄家上上下下全都得掉脑袋,他爹和他哥的功绩都算是白干了。”
蓟安然问:“那这个黄拯,你想说他怎么了?”
薛佑歌说:“他觉得蓟老将军是导致他父兄死亡的元凶。”
他顿了顿,继续说:“大概就类似于你认为皇上是导致我们父辈死亡的元凶。”
蓟安然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不过黄拯反正已经死了。我不知道别人会不会也这么想,觉得我爹是杀人凶手。不过,我爹反正也已经死了。他要是现在还没死,他们所有人也都不能管我叫老爷……我就得说我自己还年轻得很,因为家中有长辈嘛,我们那里讲究,如果爹娘还没死,就不能说自己老。结果现在他们二老一撒手走了,他们倒是得意得很,也不想想我,我总觉得自己应该很年轻,在他们活着的时候,我就是觉得自己很年轻。结果他们前后脚,一下子都没了……我就好像也一下子变老了啊!这不是才一年吗?我怎么一下子就从小爷变成老爷了,我好像也该准备棺材板儿了……水开了,先下肉?”
薛佑歌早就习惯了这个人的跳脱风格,当下也毫无惊讶:“先下肉。”
刘荣轩说:“蓟大人过去就一直跟着担忧太子的问题,现在这个太子要是真的能活得住,那也算是解决了蓟大人当年的负担;要是这个太子死了,那我外甥就是唯一的皇子了,我寻思皇上总不能再从哪儿再捞个皇子出来了。所以,佑歌此行护送太子进京,于内于外都是好事,我们尽管庆祝,喝!”
因为算是密谈,所以没有安排下人,只有三个人自己动手。薛佑歌是地方官员,来见老朋友时也算稀客,所以能够荣幸享受两位京官的伺候。他坐在椅子上放心地看两位老朋友小心翼翼往锅里倒肉片,念及此行任务,心情非常复杂,但还是很愿意痛饮几口,因此欣然举杯:“喝!”
放下酒杯后,薛佑歌还大声啧了两口:“好酒,不愧是徐彰省刘家,也只有你们家能有钱有权,置办得起这样的好酒了!”
蓟安然则只有白水喝,因为他还要进宫值班,是抓紧时间赶出来聚餐、顺便交换情报的。
而他喝酒的分量本就一般,喝完酒一定会表现出来,所以不敢喝。
这让他忍不住大大地叹息了一声:“可惜我喝不了这样的好酒啊!”
薛佑歌说:“你又不是一辈子都喝不了了。”
——而薛佑歌理论上其实也应该在宫外安心等着被召见的。但他也就过来喝两杯,酒量足够,几乎看不出来。常理来讲,太子进京,各种破事一定忙得鸡飞狗跳,宫里应该没时间管薛佑歌。就算管了,以他的酒量,也看不太出来;就算被看出来了,薛佑歌是协调夕露省乱象的重要一环,也没有人敢动他。
李伟奇们也只会进行批判,但是不会动他——他混了这么多年,难道还怕被骂?
刘荣轩也说:“下次我们挑个休沐的日子,痛快喝两盅。不急在一时——”
他微微倾身,迅速把话题从天马行空拉回正题:“我们现在应该急着聊些正事:你怎么真的送太子进京了?如此下注……这个太子真能对付白咏志和两安罗、两郡王?”
薛佑歌也坐直了身子,低声说:“我下注这个太子,不会赔本。我们三家里面,只有你们刘家会。”
刘荣轩的妹妹是刘淑妃,生育了皇帝原本唯一还剩下的皇嗣,也就是十六皇子白煜宏。
而蓟家本来出过一任皇后,也就是当今皇帝白元嘉的原配妻子,大公主白煜缣和三皇子白煜英的生母。但现在蓟后和两位皇裔都已经逝世。薛家更是完全没有出过后妃。
蓟家和薛家都与良虎王白咏志关系一般、甚至淡漠,而十六皇子白煜宏还是个小孩、十二皇子白道宁就是个新来的,这两位自然都无法结党营私——所以蓟家和薛家至少在表面上,可以接受任何一个继承人上位。不管是谁,都不会产生过大的损失。
对于薛佑歌来讲,他现在明晃晃地支持白道宁,就算白道宁倒台了,白咏志或者白煜宏上位,又能把他怎么样?就算他反水,背叛白道宁,投了白咏志或者白煜宏,等白道宁登基,又能把他怎么样?
要是新皇上实在看不惯他的话,他还可以跑回稷契府老家,继续做自己的快乐土皇帝嘛!
至于蓟家,那更是无所谓——蓟安然甚至身处闲职,想站队都没什么有效的筹码。
只有刘家需要拼抢这个继承权:这将决定他们是否能成为外戚,染指这一片权势。
而刘荣轩听了这话,脸色微变,沉默许久,勉强地说:“若是煜宏能做太子……那肯定是好……但是如今这个白道宁已经进京,那也只有白咏志那伙人还想对付他了。如今煜宏年幼无知,我想,若是这位太子确实优秀,也不是不能扶持。以后煜宏去做个闲散王爷,我们也一样能沾点光。”
蓟安然皱起眉,显然也不太信刘荣轩说的话,但在嘴上还是说:“闲散确实好,我也就想找个闲散的活干。”
薛佑歌不想跟他们打太极了,他直接冷笑一声,戳破刘荣轩的谎话:“你们徐彰省刘家要是真缺钱,或者你和你妹妹真的抠门,我说不定也就信了。我就问你一件事,你又不想出钱,又到处写密信找人刺杀太子,你到底想干啥?想让所有人去举报你和各地官员豪强勾结、意图刺杀太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