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道宁大胆猜测,这是出于李伟奇个人对家族名誉的需求,所以要求李橘香守贞出家,以免“有辱门楣”。
李伟奇还镇定地提出了后续的处置方案:“我稍后也会致信父亲与兄长,说明情况。既然这是侄女自愿,我相信父兄必然也会应允。太子敕封仪式就在不久,届时必会邀请父亲。等父亲赴京时,十四姐儿就跟父亲一起回明月府。我家有佛寺,我祖母就谨奉观音,十四姐儿可以安置得很妥当。”
白道宁当然要先表达反对:“我是真心求娶李姑娘的。我曾向李姑娘表达过这一意愿,李姑娘也曾有意。”
李伟奇尴尬了一下,继续用强硬的语气说:“您身为太子,难道十四姐还能当面拒绝您吗?您不能用当时说的话来代表十四姐儿的真实意愿,子曰‘要言神不听’。十四姐儿对我说的自然才是真实意愿,这也是最符合礼教的做法。太子殿下!我称呼您为‘太子’,这已经很不成体统了,您难道要阻止我家的女儿依循礼法吗?”
白道宁心想你也可以不叫我太子,但是你不能代表你侄女说话啊。至于礼法方面,白道宁其实并不完全懂这个世界的贞洁观是怎样的,毕竟世人的贞洁观本身弹性就还挺大的,所以他只能照着情理来发表感想:“李姑娘与德公子只是曾有过非正式的婚约,并无其他。我求娶她,有何不符礼仪之处?”
李伟奇沉默稍许,说:“我们家祖训,从不苛责他人,所以若是其他女子面临此境,无论做出如何选择,我们都绝不做任何负面评价;若这女子有其他难处,我们甚至愿意以钱财、宣传等方式救助她。但这是我们家的女儿,我们家世代以门风为傲,连投降敌国的嫡系男子都逐出祠堂。我们家的女儿有此守贞之志,这是很自然的。其他女子不这么做,也许不一定不算不守礼仪,但我们家的女儿应当以更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
苏景焕在旁边本来满脸微笑,一听李伟奇说“连投降的男人都逐出祠堂”这一条,立刻笑不出来了,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尴尬。
显然李家的这个优秀典范是投降东安罗的李建修,李飞昂直接把他从族谱上除名了,这让整个亥栗省李家的名誉未因此受损。
但苏家又有了个典型反例,就是苏景焕叔伯辈的苏睿明,他本来是徐彰省苏家的族长,在东安罗打过来的时候直接投降,还颇受赏识,北直隶战乱之后许多耕地无主,东安罗直接支持徐彰省苏家吞下了一千七百亩的无主良田——然后这位苏睿明依然是徐彰省苏家的族长。苏家以儒学经典世家立身,出身在风练省开自府(所以作为嫡系的苏有之一脉祖坟在这儿),但是成名于古时文采昌盛、现在把这个名头已经让给亥栗省的富宝省,所以苏家的祖祠在富宝省,挂在古时先贤韩子的师承之下。这个省现在在飞剑王治下,倒是依然算在大陶名下。
而至今为止,苏睿明一支仍然写在苏家富宝省祠堂的大族谱里。
虽然徐彰省苏家和仍在大陶境内的几支早就不再在一起祭祀了,但偶尔徐彰省苏家新有添丁、红白事等等大事,还得辗转派人来富宝省更新族谱。
这种事情,搁苏景焕头上,那就非常尴尬了。他看上去本来还想说点什么话,但是最后直接闭上了嘴,干脆装死。
杜志行倒是为白道宁说话:“太子此言也有理,大陶律就没有规定女人必须要守节,守寡本来就只能算是个习俗。就算是皇家,也只是曾经要求过宗室女丧夫后若有子才不能改嫁……而且在二公主之后,连这一条都删掉了。连公主都可以改嫁,您家的女儿还只是望门寡。听起来甚至没有正式订婚,那分明就是待字闺中的黄花大闺女啊!又怎么就不能改嫁了?”
李伟奇说:“不敢与皇家作比。这是我侄女自愿守节,就算不敢争表彰,也敢自诩是有气节的忠义之举吧?”
白道宁心想,感觉李橘香还挺想享受当皇妃的富贵生活的,她又长得漂亮,又乖巧,白道宁当然想娶。但是这种过度市侩的理由当然不便明言,所以他只能说:“易云,天地氤氲,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天地交感而生万物,故男女亦有婚姻。婚姻是人伦之本,强迫女子守节本就与天意相冲……”
顺带一提,他的易经知识是元木狭教的。
李伟奇再次诧异地看了白咏志一眼,又迅速转头回来。
白道宁继续说:“何况她守什么节,等我以后娶她,等我死了,她要是想给我守节,那时候才有得探讨,寡妇该不该守节。现在她少艾未婚,根本就不应该守节!我欲娶李姑娘以……”他沉默了几秒,尴尬地还是硬说了出来,“继嗣……我是太子……我欲娶李姑娘为侧妃,这难道算是辱没了您家的门庭吗?”
李伟奇说:“四兄无职,是白身,他的女儿能做太子侧妃,于名誉上自然可称得上荣耀。太子引经据典,我不敢说太子所言无理,只是我家家教严,所以十四姐儿耳濡目染,自然也愿守节。我们自然不会夺其志。”
苏景焕微微撇了撇嘴。
白道宁能隐约从中听出不屑的意思来,比如李伟奇强调平民的女儿才配做太子侧妃,意思就是确实嫌弃侧妃这个位置(毕竟李家出过不少大官),甚至可能是嫌弃白道宁这个准太子;然后他又强调李家和李橘香上下都要遵守这个迂腐的“守节”规定。这让白道宁听得快烦死了,干脆不跟他拽文了,直说:“她这么年轻,干嘛就要让她一辈子不嫁人、青灯古佛的?给我做侧妃,虽然也没多自由,但我又没有你们家那么迂腐守旧,她过得至少比在你们家时候舒服吧?至少不用白白守一辈子寡吧?我又不是什么不行了的太监、老头子,我长得也不差……我条件可以啊,她也说过愿意的,怎么她现在就跟你说她要守节啊?让她来见我!你也可以在场,直接问问她,愿不愿意跟我走?我能带她春天看杏花,夏天捉泥鳅,秋天摘苹果,冬天烤红薯,她还有什么不愿意的?你就问问她愿不愿意!问她愿不愿意!”
李伟奇显然被白道宁突然转为口语的回复给干愣了,一时沉默。而旁边苏景焕的嘴角一直不停往上翘,杜志行和白咏志也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在沉默数秒之后,李伟奇先说:“我们家并不觉得说一名淑女要‘自由’,是个好说法。若是免于被胁迫、侮辱的自由,这是个好词;若是要不尊礼节、胡所非为的自由,我就不觉得这还是个好词了。”
白道宁知道中国古文中的“自由”一词并没有像现代社会一样拥有高度的正向感情,人人都知道自由是好的,“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但在古文中,这个词所表达的意思与现代“自由”的相似,但人们并不总觉得这是褒义词,作为贬义词的典例如汉朝经学大家郑玄,将“去止不敢自由”定为合理的规则,认为人们应该遵守礼教的规矩,而不能从心所欲、“自由”行事;也有作为褒义词的,例如白居易的“始惭当此日,得作自由身”。
眼下和李伟奇这个经学家在这“论自由”是没意义的,白道宁便跳过这个问题不回答了:“我只是认为应该尊重李姑娘自己的意愿,这种程度的‘自由’都不给的话,也太灭绝人性了。而且这种事根本不违反礼教,我认为应当由李姑娘自己来选。”
李橘香会选自己的这点自信,他还是有的吧!
李伟奇立刻说:“十四姐是自愿要守节的。”
白道宁说:“请允许我与李姑娘一叙。”
李伟奇说:“进京路上是权宜之计,待字淑女不应见外男。”
白道宁说:“你也说她现在还是个待字淑女了,那我求娶她很正常吧?”
李伟奇沉默了一会,问:“太子为何一定要求娶十四姐儿为妾?”
白道宁朗声道:“我曾许诺要娶,她也曾应允愿嫁,我自认为身份不辱没李家门楣,自当遵守承诺,不负所言!”
苏景焕也清清嗓子,对李伟奇说:“李大人,我也以为,年轻男女,都人品杰出,这是桩月老牵线的好婚事啊!”
李伟奇说:“我不太熟民间传说,不知道这月老还管纳妾吗?”
苏景焕嘿然一笑:“我也不知道。但我作为外人看来,只觉得是桩好婚事。”
李伟奇皱眉:“跟天子做姻亲就是好事了?你怎么不将你们苏家的姑娘嫁给太子做妾?”
苏景焕立刻说:“我是说太子人品好,有能力,长得又俊,您家姑娘那也自然没的说,所以我这么一看,觉得相配。我当然不敢说与皇家结亲就算您李家的好事,您家又不在乎跟皇上多沾这点荣宠!我们家的姑娘又没有被太子看上,您就先别管我们家的姑娘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