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道宁初见李伟奇,只觉这人长相平凡,就算放到现代的相亲会上,吹牛不上税的媒婆也只能夸一句五官端正。但他神色极为坚毅,刚硬得像不能折断的铁尺,令人见之难忘。白道宁看着都感觉像是看到了严厉的教导主任,心中生出微妙的怯意和谨慎来。
李伟奇表现得很客气,规规矩矩按照面见太子的礼仪行了礼:“参加太子殿下。”
这一称呼显然令白咏志不爽,他拉着脸等李伟奇站起来之后,就用拐杖一戳地板,语气冷硬:“十二贤侄还没有被正式敕封为太子,只是大家似乎都听说过皇兄有这样的想法。所以按礼法来讲,十二贤侄就不应该被称呼为太子。其他俗人直接叫了太子,也就算了;我知道李明月先生睟面盎背,当年六皇子受封太子印的前一刻钟都不愿意以‘太子’称呼,我以为李君您应当家学渊源,也谨守礼法规定,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
而李伟奇起来之后,立刻语气从容地解释:“皇上昨晚亲口说过,他本就打算,找回这位流落民间的皇子后,就遵循长幼之序,立十二皇子为太子。我想天家无戏言,则十二皇子已是实质上的太子矣,我便直接如此称呼。”
白咏志慢慢说:“但十二皇侄还没有正式敕封为太子。甚至没有正式敕封为皇子或亲王。”
李伟奇神色肃然:“陛下身为天子,一言九鼎,既然已承诺要行敕封,那就应当尽早兑现承诺。”
白道宁猜,李伟奇的意思是:他是来催皇帝赶紧正式册封白道宁为太子的,因为按照程序来说,皇上确实应该早点把名分给定下来。
苏景焕立刻积极跟上:“李大人此言有理!”
他倒不是也为了儒家重视的“正名”,他不在乎管眼前这位小年轻叫“道公子”“道宁公子”“十二皇子”“某某王爷”还是“太子”,苏景焕只是为了早点把白道宁的太子身份石锤确定下来,以免夜长梦多。
杜志行看起来也想附和苏景焕,但最后还是没说话。
白咏志说:“何时敕封,还是应该由皇上决策,由门下定夺。不能急在一时。”
李伟奇点点头,似乎是同意了白咏志的言论:“王爷所言流程,我也了解。”
苏景焕微微挑了一下眉毛,立刻又忍住了。
李伟奇继续说:“但我身为大陶臣子,太子乃是国本,如此礼节,我自然应当操心,应当起到为臣子的职责,要多提醒百官与圣上。我准备等回住所之后,就起草奏折,上书请求皇上早日册封太子。”
这回是苏景焕缓缓抽了一口凉气:“我……想必李大人也知道,现在户部天天都说缺钱……礼部要办这样的大仪式,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
李伟奇正色道:“皇上一言九鼎,若是确实因这些缘由而有所耽误,也是在所难免之事。若是确实如此,我将每日上奏,皆奏此事。”
苏景焕的脸上浮现出那种打工仔得知今晚要加班的绝望之情:“你是少詹事啊,你不在都察院,也不在六科了!”
李伟奇回道:“我虽在詹事府,但我仍以大陶文官自居。即使不再做言官,我也依然以向圣上进言为己务!”
苏景焕急切地说:“你要给皇上进言,那是好的;但你自己上奏归上奏,你别再仗着你和你们家的面子、纠合一群言官再天天上书了啊!”
他不想加班看奏折啊!一个人的奏折每天多讲一件事,是增加了一份工作量;但要是一堆人全都跟着干,那增加的工作量就有点太多了!
李家在大陶读书人中的号召力极强,李伟奇本人也做了很多年的官,他自己就是从言官身份升上来的,所以在言官之中有着尤其强大的号召力。而且现在的朝廷又完全管不着众官结党内讧,如果李伟奇振臂一呼,请大家跟他一起天天上书就折腾这一件事,那响应者恐怕堪称云集——就苏景焕自己而言,他也干过刑部给事中,也就是所谓言官的职务之一,扪心自问,若是当年李伟奇号召大家一起干什么事,他也会跟着干的。
但是苏景焕现在是内阁成员了,他需要辅助卧病的皇帝批奏折了!他现在就非常不想看到这种情况出现!去年大陶朝廷加征口嚼粮,大家都知道这是增加老百姓的负担,李伟奇率先上书请罢此税,底下的言官、甚至包括一些本职不是进谏的其他官员也跟着上奏。这一直持续到朝廷发现这个税确实抽不上来,所以最后只能停下来。这也不是靠这群言官上书上没的,是靠地方官民跟朝廷使者斗智斗勇,硬是给斗没的。
所以他们上书有啥用啊,增加他们内阁成员的工作量吗?
苏景焕当年真是看这些没完没了的奏折看得那叫一个欲仙欲死,他现在看到“口嚼粮”这三个字依然想吐!
李伟奇听了这话,立刻回道:“苏大人言重了,我绝没有故意纠结其他官员共同上奏的意愿!若有其他言官偶然与我上书相同的内容,那必然是因为我所提议之事是公认的义举,诸官共见,这是诸君之心啊!”
苏景焕缓缓地、绝望地呼出了一口长气。
李伟奇不再理苏景焕,而是回头看向白道宁,直接说事:“太子殿下,我本应在宫外等候传召,而如今仅因我心急,就提前进宫,得以面见太子。请太子恕罪!”说着长揖行礼。
白道宁回礼:“不敢。不知李大人有何见教?”
李伟奇露出轻微的诧异之色,下意识往苏景焕、杜志行那边看了一眼,似乎是想找萧博厚,却没有找到,只是直接转回眼,对白道宁说:“不敢当,不敢当。实在是我念及家人,急切难免:我听驿站说我的十四侄女李氏橘香也到了京城,因此已去见过她。我听说,十四姐儿是跟着太子进京的?”
白道宁顿时又叠加了一种见未婚妻家长辈的迷之拘谨,严肃回道:“是的。”
他顺便心想,他记得李橘香是李宏深的第三个女儿,李宏深是李飞昂的第四个儿子,那这个“十四”估计是亥栗省李家同辈所有姑娘统一的大排行。
白道宁寻思那你们亥栗省李家也是挺能生的,人丁兴旺,隔壁泸建县黄家听了都馋哭了。
旁边苏景焕和杜志行都露出不解之色,显然都不知道这个李橘香是咋回事。
李伟奇说:“我听说苏太傅一开始,为了掩盖您的行踪,所以找了一位德公子来假充太子,并让那位德公子以为自己真是太子。我听十四姐儿说,那位德公子品行才能俱不佳,她是被德公子掳掠上路的。我四哥并无官身,只在雎县务农,因此恐怕家门不严,以至出了这种丑事。”
……白道宁听说的版本,可跟这个不太一样。
他怀疑是李橘香为了维持自己贞洁的名声,所以故意把自己说成被胁迫的。或者就是李伟奇自己编的。
这种说法对他有利,但他现在与李橘香、苏誉之这群了解详情的当事人没有见面,没法串供,因此不敢承认或否决这种说法,只是谨慎地说:“确有德公子自以为是太子这一着。当时苏太傅连我都瞒了过去,我当时只以为自己是负责护送太子的义军一员。”所谓义军其实指的是土匪保镖啦!
白道宁继续说:“德公子与李姑娘的纠纷详情,我并不了解。”
这事他真的不太了解,他们纠缠的时候又没有给他开直播。
白道宁继续说:“但一路上,李姑娘守身如玉,我们一行义军也都保护着李姑娘免于德公子骚扰。在路上,我们偶遇敌袭,李姑娘都表现英勇,气节非凡,不输男子,这些苏太傅也可以作证。”
白道宁说着向苏景焕点了点头,然后继续说自己的重点:“李姑娘身世清白,德容兼备,因此我心生爱慕,已向李飞昂先生与李宏深二位求娶李姑娘为侧妃。”
苏景焕看起来熊熊吃瓜之心都快要跳出来了,立刻喊下人:“我都快忘了,萧博厚大人有事还没有回宫。他怎么回事,他身为禁军领袖之一,今天太子回京这样的大事,他怎么能离宫这么久?赶紧去叫他回宫!”
李伟奇则是沉思稍许,说:“我听我侄女说,太子在路上已逢薛佑歌薛道台赏识,纳了他的爱女做侧妃……那时太子仍是白身,所以只是纳妾,还没有向官府登记。”
大陶的规定是无论哪个男人,要娶妻纳妾都应该向官府登记报备。
但是事实上,由于这件事还需要登记者自己掏钱,所以真正执行的人也不多。因此“纳妾”和“登记”这两茬就在实践中产生了脱离,一般的“纳妾”行为并不会登记,如果在纳妾后真的还行登记,算是一种超级正式的举动了。
白道宁点头:“是,确有此事。”
虽然薛辞酒不太算是薛佑歌的“爱女”,只是一个拿来当工具人的“养女”而已……
李伟奇说:“我侄女也确实对我讲过,太子品德高尚,在一路上未对她做任何不轨之举,也阻止过德公子、或者其他不法之徒对她无礼。我今日又见太子风采,如此俊彦,难免薛大人愿意做翁。”
白道宁回道:“不敢当,这是我应当做的。”
但他忍不住心里嘀咕,他好歹也是个正经王朝的太子……怎么,一个官员想把女儿嫁给太子做小,难道“太子”身份这东西本身还不够?一定要加上看中这个女婿人品风采才行?薛佑歌在大家的印象里,是这种不慕权贵、看人不看衣的人设吗?
李伟奇说:“薛大人的识人能力,我们都是公认的。既然薛大人也以为太子值得托付女儿终身,那家严与四兄若是见了太子求娶十四姐儿的信件,想必也会同意的。”
白道宁松了一口气:“啊,多谢李大人!既然李大人已知晓我心,还望大人为我向李飞昂、李宏深两位先生言明。”
李伟奇点点头:“不敢言谢。只可惜我已见过十四姐,她说固然太子人品与才能俱佳,风采无双,英姿飒爽,天下女子无不心向往之。但她虽是被迫,也已与那位德公子曾私定终身过。虽说没有正式下聘,如今德公子既死,十四姐说她也已经算是望门寡了,因此立誓守贞,决意出家。”
白道宁听得人都傻了:“呃——”
开玩笑,他可不记得李橘香是这种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