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黎旺生等计划要走的烧春寨子成员就领到了钱。驿站的士兵也是恭恭敬敬地送他们出京。
多气派呀!黎旺生有点美滋滋地想,连带着天都显得格外蓝,护城河也清澈,连河底的泥看起来都特别可亲。他身上还带着钱……
要是他还有家可回就好了。他嫂子以前一直嫌弃这个小叔子又没用又能吃,开饭之前都把饭碗重重砸在桌子上,然后用筷子先敲一下桌子,再直接把筷子丢到桌子上,用那种轻蔑的语气喊他:“过来吃饭!”后来黎旺生听说这种做法叫“嗟来之食”,连孟圣人都挨不过这样的屈辱。不过那时候他不知道这个事情叫什么,但他知道这种感觉很痛苦,当时他就恨得要死,一直惦记着,以后等他有钱了……
就要用金筷子敲桌子,轻蔑地对他嫂子说:“想吃肉吗?跪下给我磕头!”
大概类似这种感觉。
不过黎旺生已经不太记得当时他是用什么心情来构想这种场面了。
……但是他现在回想起来,觉得那时候一定很快乐。
他现在还是想能和哥哥、嫂子、小侄女重新见面,如果他们都能够健康,就像当年一样鲜龙活虎地乱跳……然后他也有点不知道,他具体会想要用什么状态来和他们见面。也许他一进门就要喊“我有了一百两银子!”然后安排,拿十两银子把那块逼死他哥哥的地赎回来……不过如果他哥哥没死,倒也没有这块地的事……剩下九十两银子,喔,他可以挥霍一下,他可以买一碗三十文钱的猪肝面!喔,然后剩下八十九两零九百多文钱,他又不知道怎么花了……
他突然又意识到,他不想回良虎省,一点都不想回去。
所以他也不想赎回那块地。
而且其实那块地只值五六两银子,只是苏家的人强行在地契上写这块地价值十两。当时他的哥哥还安慰老婆女儿弟弟,说给十两也不错……结果最后只给了张破纸,没有给钱。他嫂子气得去那人住宅门口敲门,很快就被赶跑了。苏家的家仆大喊“有本事你去衙门告我们!”他的嫂子也不甘示弱地回喊“告!青天大老爷肯定会给我们一片清白!”把苏家家仆乐得哈哈大笑。
他们家难道还敢真的去跟苏家对簿公堂吗?不可能,没有这个胆量,他哥哥最大的胆量也就是在苏府侧门跟前敲锣。
……算了。黎旺生心想,良虎省的那个苏敬之是可耻的狗东西,但是下京的这个苏誉之太傅,看起来倒像是个好人吧?虽说他们是兄弟,但是这个苏誉之看起来还挺慈祥的,就像村里的老寿星一样行动不便。不过黎旺生这时还没想到,苏誉之八十七岁,跟民间六十多岁的农夫显得一样老,这一桩奇事背后反应的是什么样巨大的生活条件差异。
黎旺生这时只是想:有小白哥这样的好人,还有苏誉之太傅这样的好人,应该总能治治苏敬之这样的坏人吧?
但是他不想再给苏誉之卖命啦,苏誉之是苏敬之的兄弟,可他黎旺生是黎高义的兄弟啊!就算苏誉之是好人,他也不想了。
他就这样连十两都花不出去了。
一碗猪肝面才三十文钱,加块肉二十文钱,一共五十文钱,那他不是还剩很多钱吗?他还是想把这些钱给侄女去。姑娘家的,没有娘家给的嫁妆,在婆家是要被欺负的呀!不过,他想起小白哥许诺过他,“我会另外拨钱给你的嫂子与侄女,这些钱都是给你用的。”
黎旺生想,好!那就好!他相信小白哥!
他揣着满满一袋碎银子,对旁边的喻崇感慨:“还是小白哥想得周到呀!我们要是拿着两大块银元宝,或者一张整的银票,那都没法花!拿着这些碎银子,我们就方便花了。”
喻崇倒是不像别的人一样把钱袋子紧紧埋在怀里,他看起来挺无所谓似的,只用两只手指头轻轻拈着钱袋子,拎在跟前看。这个动作让黎旺生忍不住替他担心起来,恨不得帮他塞进怀里:别拿着钱袋子乱晃啊!万一被贼人惦记上了怎么办!我们以前就是干贼人这行的,我们难道还不知道贼人最惦记什么吗!
但喻崇看起来好像是真的不在乎这宝贵的一百两白银,从刚烧制出来的银元宝里新剪出来的碎银子,十个黎旺生亲哥哥的性命。喻崇只是轻轻松松地将钱袋子在手里一握,笑着问黎旺生:“其他人,要么是有家有户的老实人,我知道他们要回家;要么是浪荡人,我知道他们会把钱在半路上都花掉,然后,然后可能爬着回家吧。我知道他们的去处,但我不知道你的,你准备去哪儿?”
黎旺生立刻着怒:“老子有家!我只是不想回去见我嫂子!我家里人还没死绝呢!”
“抱歉!”喻崇立刻说,“是我胡说,我只是说……只有你,我不知道你要去哪里,你家的亲人在良虎省——你却不想回去。你又没有养成寻花问柳的坏习惯,所以你也不会四海为家吧?”
黎旺生有点茫然:“什么是四海为家?四海是哪儿?”
喻崇想了想,说:“意思就是说,你不着家,你就在路上流浪!”
黎旺生的语气都急了:“那怎么行呢!我来烧春寨子就是为了攒老婆本和侄女的嫁妆,现在——”他摸摸自己怀里的钱袋子,“我侄女的嫁妆有小白哥来操心了,那这一百两,还有我自己攒的八两二钱私房钱,就是我的老婆本!”
喻崇问:“那你要去哪里娶个老婆,又要住在哪里呢?”
这个问题顿时令黎旺生瞠目结舌——他立刻犹豫了起来,嗫嚅着说:“不知道啊,反正我不回良虎省、也不回烧春县……也不想待在京城!”
他所知的地名也不多,最后他只是灵机一动:“要不我去夕露省?稷契府?薛大人不是对小白哥很好吗?那他一定是个好人,那我就去稷契府!”
喻崇想,这个选择,其实就黎旺生个人而言,也不错。薛佑歌不算什么好人,但他一定能够充分利用自己手里的资源,黎旺生与白道宁有旧交情,只要让薛佑歌知道这件事,那黎旺生以后的生活一定过得相当不错——如果薛佑歌再知道,黎旺生就是瞿芳的那个小叔子的话,他可能还能利用这层关系去跟白道宁想想办法,让黎旺生在娶妻生子后,才知道这个现实。说不定那时候苏敬之一定自然死亡了,然后白道宁再过来劝劝黎旺生,黎旺生又是个淳朴的小农民,什么都不懂,说不定就真的一下子放弃了所有仇恨,选择龟缩回去过好自己的小日子。白道宁还得谢谢薛佑歌呢!
但这个选择,就喻崇的目的而言,就不太好了。于是他给黎旺生指了另一条路:“你真的不想回良虎省吗?要不然你去埃代省的泗确府吧,那里离良虎省近,所以习俗跟良虎省相近,但是埃代省如今是陈郡守管着,所以平时和良虎省并无来往。”
黎旺生莫名其妙:“你干嘛要我去那儿?我在亥栗省也待了好几年了,我不怕与南方风俗不习惯的。”
喻崇振振有词:“大陶现在直辖的四个省,都离战乱已经过去了十年,现在本地势力已经兴起了,你个外地人过去,就算带着钱,人家好人家的女儿还是要许配给本地知根知底的人,怎么会来找你?
“但是埃代省久经战乱,今年年初才跟飞剑王议和。所以那里必定百废待兴……我的意思就是说,那里现在正是缺人的时候,你去那里定居,就不怕因为是外地人被排挤。因为那里肯定全都是外地人!你这样人品,还有钱,你不就能挑个一样人品好的黄花大姑娘了吗?”
黎旺生看起来还是不太信:“真的吗?”
喻崇语气坚定:“真的!”接着他又给黎旺生编了几个这地方事宜定居的理由,甚至还大费口舌给他解释了一下天下造纸产业的脉络,让他花点小钱入股埃代省廖家的纸厂。
黎旺生越听越不信了:“这么好的地方,你怎么不去?”
喻崇听了这话,立刻放心一笑:“我要去啊!”
黎旺生动摇了:“啊?”
喻崇知道接下来他就不用担心了,看来这位黎旺生果然是个行动派,光听别人吹什么东西好没有用,但是如果见别人真的去做了,立刻愿意来跟个风。这让喻崇心情舒畅了不少,他随手将钱袋子往怀中一揣,在黎旺生心疼的目光之中满不在乎一甩手,大踏步向前走:“我这就要去泗确府啊!你要与我一起同行吗?”
黎旺生一脸茫然,怔在原地半天,最后认命般拔腿跟上:“等等我啊!”他拎着钱袋子、扛着行李,飞快跟上来,追得有点喘气,“你怎么也要去埃代省了?我还不知道你本来是哪儿人呢,你以前是埃代人吗?”
“这倒不是——不过也能算是。”喻崇说,“我以天下为故乡,这九州之内,你指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说是我的故乡。”
黎旺生完全没有听懂,一脸茫然地点点头。
喻崇笑笑,也没有解释。
而黎旺生紧紧揣着钱袋,回头匆匆看了一眼京城又高又宽的城墙,那墙头最宽的地方看起来可以头对头横着躺三个人!这样壮阔的景象让他非常敬佩,他回过头,问喻崇:“你是像我现在这样吗?比如我以后,就跟别人说,我要去做埃代人了,我的故乡要放在埃代了。”
“也能算是。”喻崇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