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云州
阿玖回到宅子时白竹正坐在院子里哭。偌大的院儿里只有她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怀里犹抱着糖人和一些首饰。阿玖实在不忍心见这梨花带雨的模样,决定以后不再随意扔下她了。
“白竹。”
听到阿玖的声音,白竹立即停止了哭泣,一抹鼻涕眼泪,惊喜地从台阶上弹起来:“姑娘!”她小跑过来,看着阿玖没什么事,反倒被受了伤的青青吓一跳:“啊呀!青青姐,你怎么伤成这样?”忙将青青扶进屋内,开始查看其伤势。
阿玖跟在她身后:“你懂医术?”
“我以前是在太医署熬药的丫头,公主见我细心便把我调到了凤阳阁,简单的伤口我还是会处理的。”白竹替青青包扎好后就守在了榻边。
阿玖点点头,继续在屋里待了一会儿,见没她什么事就先回了自己的卧房。卧房里静悄悄的,令人心也平静下来,阿玖独自坐在榻上,整理起这乱七八糟的一天。
原来那两人说的不是公主,而是云蛇宫主?可是这跟殷四娘有何关系?她为何知道这些事?林中放话要欧阳楚赴约的人又是谁?江湖风雨,看不清摸不透,自己还是少管为好。
虽没能弄清楚,但不知为何,阿玖还是暗暗松了口气。她翻个身,又掰着手指盘算:六道门的门主是宋琼的师父,也就是说,宋琼在六道门的地位不低於那几人……得尽早把玉佩拿回来。阿玖思来想去,决定去找宋琼。
然而宋琼并未回来,阿玖只得回房等候,这一等就等到了天黑。
“姑娘,晚膳。”白竹进屋后略带歉意地屈了屈膝,低眉道:“白竹顾着照料青青姐,没能及时给你送膳食来,还请恕罪。”
“没事,公主回来了吗?”
“已回来了,此刻正在房内。”
阿玖提了提神,准备出门:“你先放那儿吧,我一会儿吃。”
院子里没什么光亮,只有宋琼的卧房略微透了些烛光出来。
彼时宋琼微醺,在房里休息。
“你一定很好奇为师为什么是六道门的门主欧阳楚罢?此事说来话长……”
“空远是谁?”
师父见她打断倒也不生气,两人素来亦师亦友的关系,心知自己是对他的身份不感兴趣,便答道:“此人原是少林弟子,因触犯了寺规被逐出庙门,我与他结了十年的怨,只因当年兵器榜少林的九节鞭输给了我的软鞭,为了避开他,我改名换姓,将欧阳楚这个身份打造成行踪不定的帮派门主,而我以林深的身份通过挚友的推荐进入皇宫,专司教公主鞭术这一职,既是为了周转六道门,也是为躲开他。”
欧阳楚还是将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遍。见宋琼依旧一副淡定的模样,欧阳楚不淡定了。
“你就对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一点也不感兴趣?”
“为何?”宋琼识相地问,努力给这大半年没见过的师父台阶。欧阳楚见状,满意地端起架子:“我声称闭关是上京给你贺生辰去了,结果到了那儿坐了大半天宴席,连你一点儿影子也没见着,我就知晓你跑出宫了,於是为师在皇宫待了一天便回来了。”
“咯,你的生辰贺礼。”欧阳楚从背后的包袱里拿出一个长盒。
“这是结合少林九节鞭和软鞭制成的十二混云鞭,只此一家,此鞭的练习之法我已交给你母后了,你回去找她要。”
“交给我母后作甚,她最看不得我弄这些了。”宋琼惊喜地接过十二混云鞭,不由忆起幼时第一次见到师父,他就是用的此鞭为自己演示,一招一式仿佛游龙清影,洒脱自如。那是她见过最潇洒,最灵活,身法最好看的武术。拜了师缠了师父好久,连此鞭上的灰都没碰到过。如今自己如愿以偿,得到了小时候最憧憬的武器。这十年来,师父肉眼可见地沧桑了不少。
宋琼忽然有些怅然。
“师父要重出江湖了吗?”照师父的说辞,欧阳楚已经许久没在江湖上有什么大动作,此番出现便引来了死对头,想必很快消息就会不胫而走。
“为师已过不惑之年,身体也已大不如前,这江湖是时候换代了。”欧阳楚看一眼正在内堂为此次行动失败分析原因的几人,暗叹自己不是个好门主,自六道门成立之日起就将帮会事务都交给了谢双这丫头,自己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谢双这姑娘年轻是年轻,人还算稳重,就是在处理变故上缺乏经验,自己这最后几年还是得多带带六道门。
“那空远的约,您要赴吗?”
欧阳楚点头:“上一辈的恩怨,自然要留在上一辈,不能拖累了你们这些小辈。”
宋琼能理解师父的想法,但换作她,未必能有师父这般隐忍,十年隐姓埋名。许是被父母惯坏了,宋琼承认这一点,但她宁愿骄傲地死,也不想懦弱地活。
或许师父有他的苦衷,怎么选择是他的事。至於名姓,对宋琼而言也无所谓,无论他叫什么,自己都是要尊称一声“师父”的,只是他的语气里隐隐透出一种时日无多的哀叹,仿佛此去便不覆返了。
思及此,宋琼长叹一口气,背后敲门声适时响起。
“进。”
阿玖进来后发现房间十分昏暗,只有一盏烛灯,站在门口连宋琼的脸都看不清。於是便试探着走了两步。
“那个……我来看看你。”
见到阿玖的宋琼顿时将其他事都抛之脑后,听她说来看自己,心底一热,全心全意道:“我没事,你别担心。”
担心什么?她自然不会担心,她只担心玉佩什么时候回来。阿玖大着胆子一鼓作气冲过去:“玉佩——”
未曾想步伐太快,带出的风将路过的唯一一盏烛火吹灭,房间登时暗下来。
宋琼本就有一点醉,注意力被突然灭掉的烛火吸引去,面对一眨眼就出现在自己眼前的阿玖,身子迟钝地没动。
四周太黑阿玖没刹住脚,本想一鼓作气吻她唇,却没想某人一仰头,便亲到了宋琼的颈上。阿玖察觉触感不对劲,错愕间撤回几寸,宋琼更是愕然,等眼睛适应黑暗后发现,两人鼻尖几乎触碰,月光微弱,却能清晰看见对方脸上的每一个表情,从惊讶到呆滞到脸红。
“玉佩……还没拿回来。”
薄唇仅几寸距离,阿玖突然下不去口,只是摇摇头别开眼,同样红了耳根。
“没事,不急。”
宋琼没察觉异常,反倒盯着她直直问:“今次你有没有吓着?”
话题转换猝不及防,阿玖摇头,跟她拉开距离,看着满脸真诚的宋琼,她忽然很想问一个跟此刻毫不相干的问题。阿玖翕动嘴唇。
“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宋琼不假思索:“会。”
“为什么?”
“你是我姐姐啊。”
阿玖浅浅笑了一下。
尽是玩笑话。
“倘若……我们不是姐妹也不是……”阿玖想了半天自己和宋琼算是什么关系,却始终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好转而道:“甚至可能是仇人,你也会用自己的命来护着我吗?”
“我说过会好好保护你的。”宋琼淡淡笑:“无关你是谁,我会护着你。”
阿玖没看宋琼,只是低着头看着她自己的裙摆。听到宋琼的话心里一颤,阿玖不知道自己今晚到底怎么了,竟有热泪在眼底打转。然而这种感动的心情在擡眸对上宋琼清澈的眼神时消失殆尽。那澄澈的眼里没有一丝情意。
自己在干什么,跟傀儡谈真心?
可笑,当真可笑。
阿玖感觉今日是继续不下去了,於是背过身去想要离开。走至门口,身后却传来了宋琼的声音。
“那我问你,如果我受伤了,你会伤心吗?”
阿玖没说话,只是点点头,而后出了房门。
接下来几天,青青养伤,白竹忙着煎药送饭,宋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关在房内,除了用饭时间短暂出现一下,其馀时间连个人影儿都见不着。
阿玖很奇怪,问了白竹,白竹只说公主从去南门那日晚回来就吩咐了,十五之前都不出宅门,每日三餐放在门口就好,至於多的她也不敢问。
住宅时而有人来访。无非是嗅到了安王暂居於此的风声,一些达官贵族悄悄带了礼物,大多只是在门口放下礼品和署名,也有脸皮厚的敲门想要拜见。但无有例外,通通被回绝。
因为宋琼封闭自我,连带着其他人也不能出去,阿玖每天不是待在房里就是坐在院里,院子里种了什么花什么草她都快研究透了。
四月十四。
巫珏来访,宋琼让她进了。
阿玖好奇为什么能让巫珏进,她想偷听,但隔着门什么也听不见。正巧白竹来给客人送茶水,阿玖主动揽过活。
“我来我来。”
白竹为难:“这……”
“我方才路过青青房间,看见她正准备更衣,她那伤口好像不太方便……”
白竹扭头就跑:“多谢阿玖姑娘!”
阿玖如愿端着茶走到了宋琼房门前,正酝酿怎么进去,突然吱呀一声门开了。
一时间——大眼瞪大眼。
阿玖反应极快:“我来帮白竹送茶的……”话还没说完,宋琼就接过茶盘拿进了屋内,不过很快又折返到门口:“玉佩,给你。”阿玖看着这半块玉佩,霎时间没反应过来。直到宋琼把玉佩放到她手心里才发觉这是真的。
这就……拿回来了?
“这下开心了罢?”
关系着自己脑袋的东西回来了,当然开心。阿玖如是想着,心头一个大石落下,不由展颜笑了一下,带着语气也轻松雀跃了些:“开心。”阳光落在她发间,仿佛镀了层金,眼波流转自带风情,脸上的笑意又平添几分温柔。宋琼低头,脑子却全是她的明媚笑容,不自觉小声说:“你开心就好。”
“咳咳。”某位花季少女在宋琼背后出现,奈何嘴里含着茶水,只好咳两声以示自己还在。
“我走了。”巫珏抱着胸从两人身旁走过去,手腕上的银镯在日光下鋥亮,就像她从房内出来的那一刻,闪闪发光,但巫珏还是有意打断两位:“我专门跑一趟,不送我一送?”
“门口有马,你可以骑。”
“我不会骑马。”
宋琼咂舌:“走江湖连马都不会骑,也好意思拿出来说。”
见她开怼,巫珏也忍不住反驳:“骑马算什么本事,你敢摸黑下墓道赤脚进蛇窝吗?在目不能见耳不能听的地方你恐怕寸步难行,本姑娘可是一马当先!”阿玖本想看好戏,没想宋琼只是静静看着她说完,然后淡定地从巫珏身边擦过:“马车到了。”
“……”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让巫珏抓狂,但又不敢对门主的徒弟做什么,於是原地噔噔跺脚,而后又咬着牙跟上去。宋琼和阿玖进了车厢,巫珏追上来也钻了进去,白竹照常陪着青青坐在车厢外,何年骑着马跟在马车后。
“我们要离开云州了。”巫珏翘着二郎腿,她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坐了会儿马车就已经把刚才的事都忘了,见宋琼凑过来,巫珏也凑近她耳边道:“四方会秘密遣送了一批黄金出城,据说来历不干净,门主准备带我们南下,劫了那批黄金。”
“镇北侯的事不管了?”
“老吴和李铁头会守在云州继续追查赈灾银的下落。”
到了地方,宋琼跟她一起出马车:“我同你们一起。”
“公主。”何年闻言下了马,向前附耳:“三殿下催您回京。”宋琼嘟囔:“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何年将一张纸条呈上,宋琼看完表情有一瞬间的怔楞和不可置信,随后便与师父等人告别。
巫珏从马车下来,换骑上谢双的马:“行了,等我们这次事情了了,我就来京城找你玩,届时可别装作不认识本姑娘!”
“好!我在京城等你。”
“走了!”
跟几人告别后,宋琼重新回到马车上:“青青,调转回京。”青青得了命令,扯了扯缰绳,马车便跟众人的马匹逆了方向,沿着石林主道往京城的方向驶去。见何年没有跟上她们,而是转去了其他地方,她奇怪问:“公主,何年不跟我们一道回京吗?”
“他奉皇兄的命令要去南水县,我们先回京。”
“是。”
行至半路,车厢内昏昏欲睡的阿玖突然感觉到马车一震,速度骤降,一时瞌睡全无,宋琼也被突然的减速骇了一跳,还没询问原因青青就向车内禀告。
“公主,前面好像有人受伤了。”
宋琼掀帘望去,前面确实有一个踉踉跄跄,三步便跌倒在地的人影。马车渐渐驶近,仔细打量后,发现是个女子,形容落魄,仿佛人将虚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