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命与否
“父皇……”
“不必再说了——幼卿,朕平日什么都纵着你,但这次阿玖犯的可是谋杀皇嗣的大罪,实在没得商量。”
宋琼顾不得礼仪,起身追上去。
“阿玖是被嫁祸的!太子他找人假扮十九来骗孩儿,还派人给孩儿的酒杯里下毒,若不是十九误饮了,现在孩儿哪能好端端站在父皇面前!”
“你说是……怀理?”皇帝瞪大双眼,看了宋琼好一会儿,叹道:“朕知晓你与太子不和,但此事非同小可,不能信口胡诌。”
“我没胡说!太子他收买了寻英,让她在酒杯里下毒,阿玖她撞见才有意调换了酒杯位置,可惜棋差一招,没想到毒下在杯子里。”宋琼见父皇脸上表情逐渐凝重,觉得有望把宋邺从储君位子上拉下来,便继续道:“而且太子殿下专擅选官,笼络民间帮派造势,孩儿历练路上屡次遇险,命悬一线,怀疑与此脱不了关系。”
“可有证据?”
“他找来冒充十九的人,正是当初孩儿历练路上遇到的,名叫严莺。”
宋耀思量许久:“投毒一事父皇会好好调查,但结果出来之前阿玖不得离开凤阳阁半步,否则即刻当斩。”他负手,继续说:“至於太子专擅选官,笼络民帮,设计害你一事……我会让锦衣卫暗中彻查。”
“谢父皇。”
公主行礼离开。皇帝目送她衣袂飞扬的背影,盎然恣意。幼卿素来是他最疼爱的,甚至很多时候知道她做的事不合规矩也有意纵容。他不求她多乖巧懂事,只盼能长留身旁才好……帝王微微擡眼,风和日丽,晴空万里,是这几日难得的好天气。他掐着手指算了下日子,末了低头叹了口气,一脸愁容。
魏国使者就快来了……
风轻轻落在庭院,树叶的影子映在窗户纸上,犹如精彩的皮影戏,枕上的人在影子的你来我往之间醒来。一睁眼便是宋琼。她面上挂着笑,坐在床前,手里正捣鼓着什么东西。
“醒啦?”
阿玖点点头,尚没清醒:“你在做什么?”
“昨夜忘记给你涂药了。”宋琼指尖沾些药膏,再抹到阿玖肩上,轻轻揉开:“你也不提醒我。”
阿玖见她认真涂药的样子,又想起昨夜风情,头脑倏然清晰了些。
“涂了你不就不能亲了?”
“……”宋琼噎住,於是红着脸专心给她涂药,不管阿玖说什么也不理会了。阿玖最喜欢看宋琼害羞的模样,从前是觉得好玩,现在是欣赏,只有宋琼展现出这一面时,她才会觉得宋琼是属於自己的。
“好了。”总算顺利上完药,宋琼收起药膏,催道:“快起来,我带你去看个东西。”
“什么东西?”
“是你喜欢的。”
阿玖想了许久都没想出宋琼会给自己准备什么“她喜欢的东西”。直到洗漱完,宋琼迫不及待拉她出门。公主紧攥着她的手,奔跑在走廊,阿玖忍不住再次发问。
“是什么呀?”
“你看了就知道了!”
“活物还是死物?”
“你看了就知道了——”
刚穿过长廊,一个清瘦的身影扑通跪下,拦住了二人去路。宋琼下意识把阿玖护在身后,看着面前这个蓬头垢面的女子。
“公主……”她擡头。是寻英。
宋琼不悦拧眉:“你怎么还没走?”
“公主!我错了,我错了……是太子……太子他……”寻英不想哭,可是声音止不住颤抖,后怕得说不出完整句子。她本以为可以投靠太子,谁知太子心狠程度不亚於宋琼,甚至比宋琼还可怕。凤阳阁,是太子唯一手伸不进来的地方,至少她在这里待了好几年,也陪了公主好几年,若公主能念及一点旧情,她馀生做个茶水丫鬟也情愿。
宋琼气笑了:“你是错在没得逞,还是错在被我发现了?你既已做出选择,何必装出一副悲痛的模样?”公主拉着阿玖从她身边穿过:“本公主最恨背叛。”
“来人,将她请出去。”
公主不愿理身后的撕心裂肺,只拉着阿玖继续往前走。
闹了这么一出,阿玖见本兴致勃勃的宋琼周身气压降低,眉梢皆是晦气,便就她的话玩笑道:“‘请出去’,公主到底是心软,重话都舍不得说……公主不喜背叛,那我这算什么?”她勾起一个戏谑的笑,刻意放慢语速。
“我可是姜国派来的卧底。”
宋琼看着她的眼睛。
“你后悔吗?会难受吗?”
阿玖闻言,神色蓦地黯然下来,低声道:“我是为了报答相国的恩情才听命於他,在姜国的每一天,都是煎熬……我从来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对我来说,在哪儿都一样。”
“我没有立场,也不会因为背叛而愧疚,因为我……异於常人的自私。”她剖析着自己,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宋琼想起初见阿玖那日,她衣衫褴褛,神色却坚韧镇定,直勾勾盯着自己,仿佛知道:她们注定相遇。
“我当初救下你,也是因为你看起来跟别人不同,虽然都落魄被俘,你却很不屈,没有他们眼中的迷茫和哀伤,我就喜欢不服输的人。”
阿玖面上安静聆听,心里已泛起波澜。没有旁人眼里的迷茫和哀伤,是因为她把一切都看作是一个局,所有人都是牺牲品。她也没有不服输,只不过是没想过赢,所以什么局面她都淡然处之。她并非宋琼心中有傲骨的女子。
两人面前的围栏里,一只赤色狐狸从树后跳了出来,打断了两人交谈。
“你竟然真的猎到了红狐狸!”
阿玖看见这只赤色皮毛的狐狸,思绪顿时被拉回了狩猎节那天——宋琼扬着下巴问她:“你喜欢什么?”
“当然。”宋琼随之一笑。她一直记得阿玖说的话,於是在展示猎物时,特意把狐狸藏了起来。看见阿玖欣喜模样,宋琼扬唇,得意地把狐狸唤过来,让它翻肚皮嬉笑,讨身边的人开心。
两人逗弄了一会儿狐狸。
“你要养它多久?”阿玖看着这只小狐狸,觉得很可爱,很有趣。宋琼以为她舍不得,便说:“喜欢就一直养着呗。”
阿玖默了一会儿。
“要不还是找时间将它放了吧。”
“为何?你不是喜欢吗?”
阿玖不知道如何解释。难道说她不喜欢因为人的一句话一个决定就使一条本来坎坷的生命馀生顺遂,这让她感到不公,因为她从来不是被眷顾的那一个?可是她又不想让宋琼觉得自己这般自私小气,只好胡乱道:“它生於山林,自然也遵守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法则,况且养於深宫,终究比不上游戏山林。”
“这个狐狸呆头呆脑的,放出去肯定活不长,它在这里吃好喝好,也不用担心天敌,不是很好吗?”
“它自有它的命。”这句话脱口而出,阿玖突然感触:“就像你出生就是宋国的嫡公主,养尊处优,若将你禁锢到寺庙或农庄,初时纵觉新奇,但时间久了便会苦不堪言;而让一个出生就行乞的乞丐突然穿金戴银,每日山珍海味伺候,不出三日,他就会暴毙而亡。因为过惯了苦日子,突然的大鱼大肉,身体负荷不了,这就是命。”
“出生决定了一个生命先天成长的环境,而先天环境中塑造出的性格丶学到的技能,也决定了后天会处於怎样的环境。是什么样的人,就该过什么样的生活。短暂的光明,救不了身处黑暗的人,甚至可能会把他们推向更可怕的深渊。”
这些话阿玖其实并不是说给宋琼听的,而是说给自己听的。如果她决心今后要和宋琼在一起,那么就要做好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自己为了私欲违背对刘子晋的承诺,背信弃义,若他日宋琼抛弃了她,那她又该如何自处?
宋琼听她说了一堆什么命啊注定啊,似懂非懂:“玖玖原来信命吗?”不待阿玖回答,她自顾道:“我不信命。”
“我今日是公主,也许明日就不是了。”
“这种话可不兴说。”阿玖要捂她嘴,宋琼摇头,把她的手拿下来:“这个世上,想一步登天的人尚不在少数,何况从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穷人憧憬着发家致富平步青云,生来富贵的会竭尽所能获取权势,即使是皇家也会居安思危,说到底,他们都不信命。如果注定失与得共存,为什么你不能是得的那一个呢?”
这番话令阿玖醍醐灌顶。是啊,如果有人得注定有人失的话,那为什么她不能是得的那一个呢?她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的生命一眼望到头,所有事物都犹如沙砾在她生命中不断流失,於是她从不想以后。既然已选择了宋琼,为什么不大胆点,去求一个以后,求一个圆满?
“所谓的富贵命,以及这公主的名号,只不过是一层皮。褪去这层皮,我不过是人人口诛笔伐的乖僻跋扈丶任性妄为的坏女人。”
阿玖正听得认真,不由被这峰回路转的“坏女人”逗笑。
“你刚过十八,就要以坏女人自居了?”
宋琼哼声:“十八怎么了,我二姐十七岁就嫁人了。”
宋国的二公主宋瑶,是难产过世的妃子过继给皇后娘娘的,宋琼叛逆有小半因素都是因为她。可惜这位二公主十七岁就嫁到燕国和亲,斩断了与亲人的联系。好在燕国国君是个通情达理之人,每年会让她回国省亲一次。然而前年到了省亲之时,二公主却突然失踪,杳无音讯。据燕国调查,说是在省亲路上遇到了野兽,随行者无一幸存。燕国也为二公主举行了浩大的葬礼。宋琼始终对此不以为然。
“我二姐厌恶宫廷纷争,更厌恶和亲,肯定是逃走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了。”
不知怎的,阿玖心里没由来发慌,便没听进去后面宋琼说的什么。
“既然玖玖说了,那我过两日就让人把它放归山野,可好?”宋琼把狐狸支开,望向她,笑容依旧明媚。
阿玖点点头:“好。”
入秋后,气温愈发下降,落叶萧瑟,干枯的树叶落了一地,踩起来“嘎吱”响。
宋琼自从开了荤,就像刚学会飞的雏鹰,或初游入海的鱼,好奇心太重,恨不得时时刻刻飞在天上丶游在海里。每每缠着阿玖,都要折腾许久才作罢。阿玖也乐得与她亲热,但次数多了难免有力不从心的时候,偏宋琼精力旺盛,睡一觉起来又活蹦乱跳,带着一众小孩上房揭瓦,翻墙爬树。
“你不累吗?”
阿玖托着腮,坐在门口看她跟院里的小孩玩掷石子,由衷感叹:年轻真好。正蹲在树下的宋琼闻言,会心一笑,把手里的石子儿全扔给旁边的沈霜,提着裙子跑到阿玖身边坐下。
“还幼卿公主呢,我看,是幼稚公主吧!”阿玖捏着她脸,笑了笑。宋琼哼声,挠她痒:“我马上让你尝尝幼稚公主的厉害!”
阿玖左躲右闪,眼看躲不过了,护着腰轻斥:“别闹。”公主立马听话收手。
“腰还疼么,我给你揉揉。”前日阿玖不小心扭伤了腰,动一下都喊疼。宋琼决意分床睡,阿玖便各种呻唤,公主只好抱着枕被躺到床缘,生怕自己晚上睡着了乱动碰到她,导致一整夜一有风吹草动就醒。
今次用了药酒才好些了。公主把手放到她腰上,悄悄给她揉按。眼看某人殷勤,阿玖翻了个白眼,揪住她衣领扯过来,附到她耳边,一字一顿,吐气若兰。
“今丶晚丶我丶来。”
说罢手一松,假装替宋琼理衣领,然后把轻轻一推,唇边勾起一度春风,起身回了房中。宋琼没抓住她飞扬的披帛,看着门的方向耳根通红,脸上起了层燥意。这时,沈霜捧着一手的小石子,兴冲冲地跑过来想给宋琼展示,却被公主的脸色吸引了注意。
“咦?宋姐姐,你脸怎的红了?”
宋琼尴尬地不停眨眼睛,顾左右而言他:“热,热……”
说着用袖子扇了扇风。
沈霜奇怪地摸摸后脑勺,回头看了看背后一众披着大氅的小夥伴,以及他们在风中哈气跺脚的姿态,正欲反驳公主,一扭头,却不见了她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