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亲契约
宋琼坐在意欢殿,看着院里的花草覆上一层又一层白霜。蓦然想起幼时兄弟姐妹四人在雪地里游戏,父皇路过瞧见偷偷拢了一掌心雪,趁他们四人过来,突然撒出,冲在最前面的长兄替后面的弟弟妹妹挨了那一脸雪,活脱脱一个雪面人,逗得大家笑得直不起腰。
其实她并不是自小就讨厌宋邺,甚至在早年一直把他和皇兄放在同等位置上。可是后来的一切太突然,打得她措手不及。有时候君子小人只在一念之间,如果不是他在自己病重之时流露出来的庆幸,和公然支持二姐和亲,以及举荐皇兄出征……可能她一辈子也看不透宋邺真正的嘴脸。
“公……公主……”
宋琼听到背后有人在呼唤自己,一回头看见何年满身是血,头发散乱,顿然大惊失色:“何年!你怎么了?怎么伤成这样?”何年从怀里颤颤巍巍掏出两块沾了血的玉佩,交到宋琼手里:“我一进京就被太子的人给抓住,他们将我搜寻的证据都抢走了,我好不容易才从囚室逃出来,还偷走了这对玉佩……公主,你快带着玉佩让陛下废,废了他。”
说完何年就身子一软,伏了下去。
“何年!”宋琼心知只凭玉佩和一面之词不一定能拉他下来,而且宋邺暂时还不能死,她要等,她一定要弄清一些事情。
“来人!快请御医!”
看着染了血的一对玉佩。宋琼实在没想到精心布局一年,还是会功亏一篑。一时茫然。当时她只想着不打草惊蛇,让何年一个人行动,却忽略了他的安危。现在只能寄希望於皇兄了。
宋琼愧疚地看了何年一眼,起身把玉佩放进暗匣里锁好。青青随张药师进屋,看见躺在榻上的何年她楞了一瞬,但来不及问缘由。她附到宋琼耳边:“公主,魏国使者已经到大殿了。”
魏国使臣的到来,宋国举国上下都表示了欢迎,皇宫更是以最崇高的九宾之礼为使臣接风。
“在下司马升,特奉魏君之命前来贵国拜访交流,以增进两国感情——臣代君向陛下问好。”
“司马丞相不必多礼,快快赐座!”宋耀笑着擡手示意。司马升也不客气,道谢坐下,吩咐随从将一份聘书呈上:“陛下,在下前来是为了商议和亲一事,我朝太子临及冠已不远,司马某人特地代表太子来给贵国公主下聘书。”
宋耀笑容僵在脸上,声称这联姻之事,还容往后再捎一捎。司马升不解,宋耀赔笑道:“幼卿公主刁蛮任性,性子被朕给惯坏了,实在非贵国太子的良选,朕还有一位五公主,知书达理……”
司马升忙问:“可是嫡出?”
“是……才人所生。”
听见不是嫡出,司马升冷哼一声,驳斥:“我国太子身份尊贵,岂能娶庶出公主?”接着提了一口气:“在下此番前来,并非谈判,和亲并非联姻,还望陛下权衡之后,早做准备。”
“我不同意!”
在满朝文武的注视下,宋琼径直走进大殿。文武百官都吃了一惊,纷纷看向陛下。宋耀沈着脸看向宋琼。
只听她道:“什么嫡公主庶公主,依我看都不嫁。此契约百年不见生效,为何偏偏在今年便有效了?你用先帝签的契约来让本朝的公主兑现,未免太不要脸了点。”司马升并不认识宋琼,只道宋国女子也能随意涉政,荒唐至极。便也不再顾脸面,冷笑说:“贵国换了两任国君,就不认这白纸黑字了?也罢,再过两月我们魏国太子就到了及冠之年,到时若是见不到嫡公主,主君便以契约上的南边疆土作为我朝太子及冠之礼罢!”
宋琼道:“魏国前年刚把落萸公主塞给燕国,今年就来索要我国的和亲书,是在害怕什么呢?”
“住嘴!”宋耀大怒,拍座而起:“幼卿公主私闯大殿,简直目中无人,无法无天!来人!给我押回凤阳阁,禁足半年,抄经书千卷!”宋琼扭头就走。
在场众人大气不敢出,小心翼翼劝宋耀保重龙体。只有司马升听出宋耀是想借此拖延和亲时间,刚要出声反驳,却被身后一阵喧嚣打断。只见距离殿门几步的地方,宋琼痛苦地捂着胸口,一口血直直喷出。殿前的宫人惊叫一声,宋耀骇了一跳,急忙叫御医。司马升也跟着起身张望。
本是两国会面的重要时刻,没想出了这一档子事。宋耀告诉司马升,宋琼就是宋国的嫡公主,任性妄为又体弱多病,不让她和亲也是为了魏国着想,免得闹出什么事让两边都不好交待。司马升将信将疑,只好答应在宋国多留些时日。等幼卿公主身体好了再行和亲事宜。
皇后听闻女儿因和亲之事在大殿吐血晕倒,心急如焚找到金銮殿,泪流满面求情:“幼卿自小备受宠爱,陛下怎么舍得送她去和亲啊!”宋耀同样为难:“朕纵容她十八年,有意让她养成这般性子,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逃掉和亲的命运,可是这魏国非要幼卿不可!……你以为能怎样,朕何尝不想将幼卿留在身边?”
宋耀闭上眼,一时也没了主意。皇后不想看到尊为帝王的丈夫为难,可也不想与自己的亲骨肉分开,一时慌不择言直问:“要说百年前宋国不如魏国,难道如今还怕他不成吗?”宋耀摇头:“若没有与姜国交恶,朕倒也不怕他一个魏国,可是现在姜国屡次来犯,若二者联手声东击西,以宋国的兵力,就是赢了也必然元气大伤。朕再舍不得幼卿,也不能拿子民的安危去赌。”见没了办法,皇后瘫坐到地上,泪流不止。
适时阿玖正在书房翻看宋国史略,看见和亲契约的来源是上一代皇帝畏惧打仗,於是同魏国签订了这个契约,顿时怒不可遏:“这老皇帝,非签下这和亲契约,结果自己倒好,一个公主也没有,直接撒手人寰,留下这么个烂摊子给儿子,现在还要自己的孙女来承受恶果。”正气愤着,白竹冲了进来:“阿玖姑娘,不好了!”说着将大殿中发生的事悉数告知。
阿玖一听,立即扔了书,抓着白竹让她快带自己去宋琼所在。
太医署,宋琼直挺挺躺在床上,旁边站了皇后和两位御医。这两位御医都是资历极老丶医术顶级的,两人看过宋琼的脉后都沈吟了许久。一个说公主安然无恙,一个说公主生死攸关。皇后忙问后者原因,说生死攸关者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煎几副安神定气的药让公主先服下。
等皇后离开,阿玖才进去。看着脸色苍白的宋琼,阿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心想好端端的突然就生死攸关了,一时泪水在眼里打转。她见太医署的被褥单薄,左顾右盼想着再抱一床被褥过来。刚要走,怀中人突然抓住她的手,睁开眼对视几秒后,宋琼扯出一个笑:“别哭,这只是我的计划。”
阿玖先是一楞,随后推了宋琼一下,抹去脸上泪水,嗔怪道:“吓死我了……这种计划也不提前知会一声,你知道我多担心吗?”
“对不起玖玖……”宋琼向她解释自己是为了留一条后路,如果逃不过和亲,她就假死脱身,两人自去过逍遥日子。听完阿玖破涕为笑,伸手抱她,心里只觉甜蜜。
宋琼病倒,宋帝正好留使者过年,实际是想能拖一日是一日。
宋耀将款待使者的任务交给了太子宋邺。宋邺带着司马升在皇城内观摩了一次军队演练,又去看了珍宝馆里的诸多奇珍异宝。聊起嫡公主和亲,宋邺只笑笑,说:“幼卿公主古灵精怪,比起其他公主是要任性许多,不过这也是得宠的象征,即使是生病也会有痊愈的时候,两国交好,自然不能随随便便点一位公主嫁给贵国太子。想来还是幼卿公主最合适。”司马升觉得有理。
将司马升安置在番馆住下后,部下前来告知有人在等自己回去。宋邺回到东宫,看见蒙着脸的女人,戏谑:“捂得如此严实,仔细被当成刺客,进都进来了,没必要再蒙着脸,摘了吧。”女子犹豫再三,摘下面纱。宋邺满意地点头,问:“——公主可还好?”
女子不情不愿地告诉了他。宋邺冷哼:“我就知道是这样。不过任她怎么装,这亲是一定要结的。”说着掐指一算时日,露出邪笑:“差不多了。”
女子蹙眉:“你真要她去和亲?”
宋邺瞥她一眼,冷冷道:“这不是你该想的事。”女子抿唇,沈默片刻:“你答应我的事呢?”宋邺便指了指右边的一扇暗门。周铭扭动开关,暗门缓缓打开,出现向下的阶梯通往暗室。宋邺朝女子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进入暗室。
暗室中不见阳光,有黑又冷。正值冬天,脚下的路潮湿发滑。往里走十来步,只看见一个牢笼。牢笼中依稀可见关着几个人,多是些仆人打扮,唯独缩在角落的一个女人满身珠光宝气。她看见来人,先是楞了一下,然后又看见宋邺,接着瑟瑟发抖地护住了什么。
宋邺气定神闲地说:“你做得不错,准你来探望探望他们。”女子并不想探望,远远站在牢笼前。妇人意识到自己等人的性命取决於女子,便立马扑到牢笼前:“柳丫头,你一定要救我们出去啊!再怎么说,生育之恩大於天,你不能见死不救啊!”她跪在地上,一个劲儿求。她身后的小男孩爬出来,露出脏兮兮的脸,哭喊:“姐姐,姐姐救我……”
不待多说,一道石墙落下,将两边隔绝。四周再听不见呼喊声。女子心情覆杂,扭头问宋邺:“我已经按照你的吩咐把何年引入陷阱又故意放走……可以放过他们了吗?”
宋邺却摇头,故作为难:“不行。你再替我办一件事,我就放了他们。”
“你!”女子咬紧牙关,愤愤问什么事。宋邺得意地笑,拿出一幅画像,展开来:是一个儒雅的老头,腰间别着一个葫芦,手里拿着草细嗅着。右边三个字:“五毒张。”宋邺环视她一周,道:“此人原是江湖六道门中一员,药毒双绝,后来退隐无人知其踪迹。你只要把他抓来,我立马释放你的家人。”
女子凝视画像良久,忧道:“你都说无人知其踪迹了,我只不过一个略懂武功的婢女,怎么可能找得到?”宋邺只用一种看破不说破的眼神瞧着她,说:“你自然找得到。”女子蹙眉,忽然明白了什么。
宋琼在太医署躺了几日。期间不少人来探望。阿玖扮成侍女,一直陪在宋琼身边。七皇子哭着把自己最宝贝的布老虎送给宋琼,说以后不管皇姐再怎么捉弄自己也不说她坏话了,只求她别死。宋琼听得忍俊不禁,若不是端妃也在,她指不定假装鬼上身逗逗他。
皇后每日都来,亲自给宋琼喂药,甚至待到大半夜才被宫人求着离去。宋琼好几次想要对母后说实话,但纠结再三还是忍住了。
可是一颗种子一旦落到了土里,势必会不断生根发芽。宋琼一想到母后红着眼睛给自己掖被角,以及远在青州的宋怀瑾甚至还不知道此事。如果自己就这样走了,那母后怎么办?皇兄怎么办?
宋琼想着,一夜没合眼。
翌日早晨阿玖刚去煎好药回来,在太医署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花容失色,立马拉上她回房里。
“不是说要瞒住使者吗?怎么还到处跑?”
宋琼辩解:“我筋骨都躺僵了,於是去练武场活动了一下,放心,我蒙了面,一定没人看见。”
阿玖闻到什么,围着她看了一圈,奇怪道:“你身上怎么有血腥味?”
宋琼把软鞭呈给她看,又顺着擡起胳膊,任阿玖检查,说:“不是我的血。是我不小心下手重了。”
听她说下手重了,阿玖诧异还有其他人在。宋琼解释:“都是一些死囚,我让他们陪我打,可以多活几天。”
宋琼在练武场拿囚犯练鞭法。但没打一会儿囚犯就接连磕头求女侠饶命。宋琼这才让青青把他们押回天牢。阿玖咂舌:“都是死囚了。死前还挨你一顿打,怪不得他们都怕你。”
虽一句调侃,暗里却有些忧心。怎么练个武跟迷了心智似的,在战场上杀红眼倒是显得骁勇,但对於现在的宋琼可不是什么好事。养成嗜血心性不说,还容易伤到自己。
宋琼像犯了错般,不敢看阿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心里会突然躁动难安,得靠打架卸卸力,但是一打起来就失了理智,每次见了血才回过神来……”
阿玖将她鬓边的碎发理到耳后,道:“这样怪危险的,找找别的发泄办法吧?”
宋琼眉开眼笑,抱着她,忙不叠点头:“嗯,都听玖玖的!”
阿玖问她要不要喝药。宋琼摇头,只说本来就是装病,喝了也没用。阿玖只得作罢。两人在房里待着,不知不觉又睡着了。临近午时,阿玖先醒了,看宋琼闭着眼还在睡梦中,便小心从她怀里退出来,没下床宋琼就醒了。阿玖温柔问:“午膳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宋琼一睁一闭:“和昨天一样,碧粳薏仁羹。”阿玖叹她最近吃的清淡。宋琼便说是装得太好,以假乱真,倒真的没胃口了。阿玖笑笑,亲了她一下,往厨房去。
她一走,宋琼也睡不着了。於是起来换了一件厚衣裳,看着衣襟上残留的血渍,宋琼心里有些郁闷。突然胸口一紧,咳嗽了几声。擡眼看见阿玖正远远端着食盒的身影,宋琼急忙掐住脖子不停吞咽,喉头一阵咸腥。还好在阿玖回来前缓过来了。今天无人来探望,两人一起用膳,又温存了一会儿。
阿玖没发现她异样。
夜里宋琼孩子样抱着自己睡觉,阿玖蓦然想到宋国二公主,联想到宋琼也逃脱不了和亲的命运,不由辗转难眠。手摸到宋琼的手,发觉一片冰凉,不由自主抓紧。可是暖了好一会儿也没反应,阿玖支起上身,拨开碎发,抚摸宋琼的脸,轻声唤她名字。宋琼皱着眉,绷着唇,神情痛苦,好像极力在忍什么。
阿玖觉得有些不对劲,起身将油灯拿过来,随后又将宋琼扶起来。宋琼刚起来两寸,猝然揪住了胸口,咳出一大口血,昏了过去。阿玖惊愕地看着宋琼嘴角流出的血和衣裳上的血点,登时乱了手脚。
“宋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