淋雪白头
酒过三巡。
“玖玖,你说,两个女子成亲会是什么样的?”宋琼卧在阿玖膝上,望着夜空的明月,问:“是不是就要有两个凤冠霞帔?那拜堂时还要喊‘夫妻对拜’吗?”
阿玖附和她:“好问题。”
“都是新娘子,那叫‘新娘对拜’就好了啊!”
“若真有这样一场婚礼,想必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我们若开了先河,那便是‘前无古人后有来者’了。”宋琼指着天,笑:“这样好了,叫……‘琼玖之礼’!”阿玖终於察觉到宋琼的奇怪之处,将她扶起来,仔细端详:“你是不是喝醉了?”
“没。”宋琼眼眸清迷,神态稚气,上一秒还信誓旦旦,下一秒就将酒壶抛向空中:“此乃——酒不醉人人自醉!”
“诶!”阿玖生怕她下一秒就要跳下观景台,急忙把人按进自己怀里:“你冷静点……”宋琼一副醺然模样,头埋在柔软之间蹭了蹭,嗅到她身上独有的香气,慢慢安静下来。
“玖玖,我好喜欢你呀……”现在的宋琼撒起娇来,让阿玖一时恍惚,难以将眼前人与最初见到的那个不可一世的跋扈公主联系在一起。
“书上说,最爱一个人的表现就是娶她……”宋琼伸手勾出阿玖的一缕头发,绕了几圈,缠在手指上拿至唇边,向上的眸如一潭清泉,映着明月的辉和阿玖的脸。
“那你愿意嫁我吗?”
阿玖脸有些烫,点点头:“当然。”
“那我明日就开始操办婚礼!”
阿玖忙把她拉回来:“不,还不急。”宋琼猝不及防被按进柔软处,正好捂住了口鼻呼吸不上来,艰难出声:“玖玖,我不能……呼吸了……”阿玖又忙把她松开:“……抱歉。”宋琼终於能喘气,大口呼吸,恢覆后顺势又躺回阿玖腿上,继续把玩她头发。
“为什么?”
阿玖暂时并不想让宋琼知道自己还有把柄在刘子晋手上,便说:“你怎么说也是一国公主,娶女子为妻,已会受百姓诟病,我还是青楼出身,你父皇和母后肯定不会同意的。”
“我不在乎旁人的看法,父皇向来宠我,从不过问我的婚事之类,至於母后那边……只要我好好说道说道,她会答应的。”宋琼打了个哈欠:“就算都不同意,我们就离开皇宫,去过自己的日子。”
阿玖听到宋琼竟愿意为了她放弃皇宫的生活,心里五味杂陈。想到自己身上还有靠着药物才能缓解的病,她即使跟宋琼离开皇宫,也无法长相厮守,可她也害怕回了姜国就再也回不来了。
月光映出阿玖眉眼间的惆怅。
“你不是还要拉太子下台吗?现在离开,是不是太早了?”
回应她的只有安静的风。过了一会儿,宋琼忽然开口:“说得对,还要让宋邺这个伪君子白眼狼付出代价……”阿玖低头:“什么?”
怀里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宋琼?”阿玖唤了两声,只当她在胡说,用手指戳了戳她脸颊——毫无反应,甚至把脸埋深了些。阿玖长叹:“怎么睡着了……”虽在叹气,却无奈笑了。
她便保持这个姿势,轻握着宋琼的手独自饮酒赏月,时而听到梦呓:“玖玖……成亲……”对成亲如此执念。阿玖失笑,在怀中人脸颊印下一吻:“傻瓜。”
天河璀璨。放眼望去,一盏盏漂浮在世间最广阔的墨洋中的荧火之灯,向着朗月飞去,越靠近便越明亮,一点点红逐渐消失在月白的光辉中。
翌日早。
月将落,东方既白。
东德门已集结了几百号人。
“殿下,人马都齐了,卯时便可出发。”何丰清点完人数,到东德门下向宋怀瑾禀报。宋怀瑾从腰间拿出一块令牌,递给他:“何丰,你将这个送去意欢殿。”
“是。”
意欢殿内,宋琼醒来时本能向旁边靠,没想扑了个空。等公主撑着头从床上爬起来时,门外的人听见动静进来。宋琼揉着眼睛,见来人是青青,又回头看了看床上。
“玖玖呢?”
“阿玖姑娘见公主难受,去厨房做醒酒汤了。”
宋琼抿唇一笑,掀被下床:“我去找她。”
青青眼看着她强忍不适穿衣洗漱,连身体也不顾就要去找阿玖,这样的状态实在令她担忧。在宋琼即将出门时,青青开口叫住:“公主!属下有肺腑衷言,望公主垂耳一听。现如今最重要的是太子已经开始调查玉佩,想必很快就会知道自己的身世,到时候他若与姜国暗中勾结,我们又没有足够的证据,一旦被太子反将一军后果不堪设想!属下知晓公主与阿玖姑娘两情相悦,但特殊时期,您……别忘了正事。”
宋琼漠然道:“我没忘。”
“那……”
“我自有分寸,你不必多说。”
宋琼擡腿要走,青青凝眉跟上:“公主,之前送去药园的药有进展了。”见她提到解药,宋琼颔首示意她说下去:“只是张老先生说,要配出相同的解药,必须有姜国特产的一种药草,叫五裂黄连,不过据礼部言,姜国今年正好给魏国进献了这味药草,而魏国即将到来的使者所带的随礼中就有五裂黄连。”
“使者还有多久到?”
“约摸一个月。”
意欢殿外有侍卫有条不紊地巡逻着。青青看见他们,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哦对了,何丰今晨来过,把这个交给了我,说是让公主在合适的时候加以利用。”说罢她从怀里拿出一块令牌交给宋琼。
“这是……调军令?”宋琼蹙起眉,不由自主捏紧了刻着“安王府”三个字的令牌。
青青不明所以:“调军令?”
“每一个王爷都会在立府前精心挑选百人,组建成护卫军安置在府中,而在王府外,见令如见人,护卫军会誓死保护持有令牌者。”宋琼向她解释,心里却越发觉得蹊跷。安王府的护卫军是最高防卫级别的军队,也是连太子都不知道的秘密,皇兄为什么要将这个给她?难道……
宋琼将令牌收入怀中:“随我去武德殿看看。”两人前脚刚走出意欢殿,阿玖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出现在台阶上。见了苏醒的宋琼,她忙走近:“你醒了。”转而看她穿戴完整,身后跟着青青,似乎要出门,便问:“你们要去哪儿?”
宋琼语气柔和几分:“我要去一趟武德殿,你在家等我。”
阿玖看看青青,又看看宋琼:“发生什么事了?”宋琼本不想让她掺和进来,但犹豫几秒,还是说:“皇兄将自己的护卫军令牌给了我,我们曾经约定,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动用此军队,但……我担心皇兄有什么危险。”
阿玖当即将醒酒汤塞到青青手里,对宋琼道:“我跟你一起去。”宋琼来不及劝说,就被阿玖拉着超前跑。端着醒酒汤不方便行动的青青着急喊:“诶,公主——”
“青青,你先去找白竹!”
宋琼急着赶往武德殿,竟没发现藏在意欢殿外鬼鬼祟祟的周铭。青青看着两人扬长而去的背影,无奈叹口气,正要端着醒酒汤转身离开,却突然被人捂住了口鼻,只听汤碗哐当一声应地而碎,接着便没了意识。
到了武德殿,宋琼让阿玖在殿外等她,随后径自冲进去。
“皇兄!”然而刚到院中,掌事公公拦下她:“公主殿下,您来得不巧,安王他一个时辰以前出宫了。”宋琼听到安王出宫,心急如焚:“那他何时回来?”
“这……”公公欲言又止。
宋琼皱眉:“怎么了?”
“不瞒幼卿公主,昨日太子殿下提到青州有不明势力蠢蠢欲动,陛下担心会发生动乱,於是派安王前去调查,一时半会儿,恐怕回不来。”
“离京了?”宋琼瞠目。偌大的武德殿,沈云覆盖,突然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宋琼失魂落魄地走出武德殿。阿玖连忙上前问:“怎么样了?”
宋琼没听到她的话,沈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太子故意让皇兄去青州,一定是有埋伏,她绝不能眼看着皇兄身死异乡。可眼下不是踌躇的时候,期限将至,她还有许多事需要去做,来不及顾及其他了。
今年宋国的冬天来得比往年早。
霜降刚过,便下起了鹅毛雪。
宋琼忙了一段时日,偶尔去谢婉良房中待一会儿。
阿玖克制自己不去打扰宋琼,有时看见青青去谢婉良房中送东西,心里不由想:上次中秋宴,可以看出凤阳阁中其他人都听得进她的话,足见平时地位。谢婉良是个大家闺秀,知书达礼,善解人意,宋琼对她这么好也不是没有原因。自己现在能做些什么呢?
“白竹,你教我一些宫中礼仪吧?”
白竹“啊”了一声,为难道:“阿玖姑娘,公主她自己都不爱繁文缛礼,姑娘不必纠结於此。”阿玖觉得她说得有理,转念想道:“那,带我去书房吧,公主她近来繁忙,我想多看些书,了解了解各国国史,说不定能帮到什么。”
夜里,庭院阒寂,烛火葳蕤,宋琼正在凤阳阁候人。可是等到油灯快燃尽都没人来。就在公主以为等不到了要回去休息时,一阵风吹灭了离窗户最近的一盏灯。
“呀,宋琼公主怎么一脸愁容?”
看清来人,宋琼愕然:“巫珏?怎么是你?我师父没来?”
“门主不便露面,於是让我来的。我们路过青州遇到了安王,他说给你送了一次信,你一直没回,他想再写又担心中途被人劫掠,於是拜托我们来亲口告诉你一声,别担心。”巫珏左看右看,确定了没有人,便告诉宋琼:宋怀瑾此去是皇帝的授意,想他好好调查一下太子和四方会的关系,是否真的残害手足。他发现宋邺和青州的一个商人有交易,这个商人很快就要去姜国境内,於是借机暗中收集宋邺勾结外敌的证据。
说罢她又将收集的四方会作乱的文书交给宋琼。宋琼想留巫珏在凤阳阁歇息,巫珏摆手:“我来的一路上用毒蛊迷晕了不少人,得原路回去给他们解了才行。你们这皇宫也太大了,门主也不知道给我个地图什么的,只口述了路线,我哪儿记得住……等你忙完了,我们再一起喝酒!”宋琼便也不强留,给巫珏指了出宫的路。
送她离开,宋琼正好看见青青回到凤阳阁。在心里算了算日子,她走过去问:“何年回来了吗?”一脸凝重的青青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公主,一时结舌:“快,快了。”
“好。”宋琼看着列好四方会条条罪状的文书,长吁一口气:“何年此去,一定寻获不少宋邺与四方会相关的证据,只要皇兄能带着宋邺勾结外敌的证据回来……不愁扳不倒他的太子之位。”
东宫中,宋邺看着手心中一对鸳鸯玉佩,想起了自缢的母妃。自他有记忆起,母妃就一直住在宫中最偏远荒静的一处宫殿,明明贵为贵妃,却面对一个宫女都小心翼翼,更是费心费力做珍珠手串送给其他嫔妃的子女,只为讨好关系。这些他都看在眼里,所以他才会拼命抓住机会,好不容易得了父皇奖励,可以和母妃一起搬进东宫。可就在一切都快要步入正轨时,母妃却毫无征兆地自缢在他面前。他这时才知道,皇宫是会吃人的,而母妃并不属於这里,连小小的宫女太监都敢欺侮贵妃,要不是父皇早把他立为太子,他又是父皇的第一个子嗣,他和母妃早被这皇宫生吞活剥了。
而父皇在他两岁时,就立了宋瑜和宋琼的母亲为后,后来生下他们兄妹后,父皇的重心慢慢转移,对自己越发横眉冷对。到他意外发现那个密诏之前,他从未对宋琼和宋瑜两人有过敌意。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现在只想稳固自己的储君之位。
“太子殿下放心,属下已经让四方会牵制住了安王,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只是……只是我们安排好进入姜国的行脚商被安王截住了。”周铭十分惋惜,好不容易找到理由支走了安王这个心头大患,然后就得知了玉佩的来源是青州……这下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宋邺睇他,冷哼:“商队只是分散宋瑜注意力罢了,好戏,还在后头。”
一连几日的雪,覆盖了整个皇宫。檐上檐下,皆白皑皑一片。
宋琼左等右等,没等来何年,却等来姜国攻打青州,安王亲自带兵迎战的消息。好在此战姜国军队只是试探,轻而易举就打退了他们。只是出了此事,安王需要镇守青州一段时日,防止姜国再犯。
是夜。阿玖独自在书房,提笔酝酿了半天才写:相国,我已找到深藏在宋宫之中的内应,此人就是宋国的太子宋邺,他手上持有鸳鸯玉佩的另一半,其母正是玉佩的原有者,我意外得知他是相国之子,并已与他联手,不过安王守於青州,世子暂时无法亲自来到姜国。望相国赐药解毒,以助世子破宋覆姜。
在后窗放出信鸽,阿玖心里暗想:这么说不知刘子晋会不会给她解药,她冬天发病比较频繁,剩下的药大概还能维持两个月。若两个月后宋琼还未扳倒太子,那自己……可安王这次离开宋琼看起来挺担忧的,现在告诉她,只会徒然让她分心……
“玖玖,你来瞧!”
夜空不断降下雪花,一点点累积起来,编织成大地的棉被。
阿玖擡头感叹:“好大的雪呀。”
“你知道吗?我从前,最讨厌的便是冬天。”阿玖依偎在宋琼怀里,看着飘然而落的丝丝雪雨,耳朵里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她伸出手去,捧起一抔白雪,又丢出去:“冬天的夜晚太安静了,什么生息都感觉不到,只有白茫茫的雪,掩埋了所有生机。”
万籁俱寂,活着仿佛只剩下自己。
宋琼双颊泛红,不知是冻的还是热的:“要听曲儿吗?”
阿玖见她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来一支箫,诧异道:“你会吹箫?”宋琼擡眉,将箫放到唇下,竟真的吹奏出了声音。阿玖端详她片刻,恍然:“你这些天不会就是在学这个吧?”宋琼没说话,只是继续卖弄自己好不容易练好的曲子。阿玖笑了,仔细聆听宋琼吹奏的乐曲,箫声之下仿佛混着琵琶声,两相配合倒不觉突兀。
冬天的静谧使得乐音更加空灵悠长,阿玖不禁翩翩起舞。她裙上飞扬的流苏,发间晃动的步摇,素丽的面容,无不撩动着观赏之人的心弦。舞姿曼妙,如流风回雪,轻云蔽月。
屋顶雪松处,两个脑袋正挨在一起。其中一个头上沾了一层薄薄的雪,打了个哈欠,一脸困倦:“青青姐,我们要在这儿趴多久啊……”青青竖起食指,催:“嘘,公主说了,她什么时候进屋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快弹。”白竹叹息一声,只好继续抱着琵琶,没有感情地重覆手上动作。
而檐下,宋琼放下箫,乐声并未停。
阿玖一曲舞毕,向宋琼走去,雪衬得肌肤如玉般细腻。忽然一阵风打落了一树的酥雪,落到两人发间。
“我借天河雪,簪与心上人。”宋琼站在梅树旁,挑了一枝映雪梅折下,簪到阿玖发髻间:“望淋雪,共白头。”
冬日绒雪纷飞,宋宫灯火阑珊,一片祥和。阿玖站在廊上,看公主在雪中又一次虔诚祈愿。孔明灯升上夜空,透亮的红光一点点没入黑夜,阿玖眼圈也微微发红。宋琼哈着白气,指着天道:“玖玖,你看,今夜的月色好漂亮!”
“是啊。”阿玖不移半寸目光,看着宋琼长身玉立,一袭红衣傲然雪中,犹如一粒朱砂。此情此景,心里自然生出一句对词:不见檐下雪丶不见廊上月,唯见眼前,意中人。
初雪下了整整七日。
第七日,阿玖陪着宋琼在雪里练功。不知为何,望着眼前的轻盈倩影,她忽然想起宋琼那夜说的“嫁我”,当时她有所顾虑并未具体承诺,如今……
“来年开春,我们就成亲吧,我的公主殿下。”
宋琼先是怔了一瞬,随后开心得扔了鞭子,朝阿玖奔跑过来,扬起一片雪雾。
只是这个承诺终究没如期实现。
不久宫中传来消息:魏国使者到访。
而魏国派使者前来的目的正是按魏宋旧约,迎宋国的嫡公主到魏国和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