嫉恨难解
次日,阿玖念着给宋琼炖点汤补补,於是起早来了厨房。
“白竹?”
厨房里的人闻声擡头,见是阿玖,忙放下大勺,过来行礼:“阿玖姑娘,您怎么来了?”
“我想着天冷,让厨房给公主熬点鸡汤喝,暖补下身子。”
“呀,巧了,我正要做药膳乌鸡汤呢!”白竹笑着指了指竈台上的一盘乌鸡和一小碗盛好的红枣枸杞黄芪,说:“看,我都准备好了。”阿玖看她准备得如此仔细,尤其那只乌鸡,骨肉俱乌,是入药的良物,而且其新鲜程度一看就不是厨房囤的,便问道:“这乌鸡,是用你自己的月钱买的吗?”
“啊,是,我这个月的月钱刚好够买这么一只乌鸡,这几样药材都是之前谢姑娘打赏给我们这些奴婢丫鬟,我没舍得吃,就留到了现在,正好用来炖药膳乌鸡汤。”
阿玖挑眉打趣:“老实交代,准备给谁做的?”白竹卷着衣角,腼腆一笑:“张老不是说青青姐气血不足嘛,我就想着炖点养生汤给她……”
原来两人是想到一处去了。阿玖轻笑,从荷包里拿出几两碎银,说:“我也出一份钱,就当一起买的这只乌鸡了。熬好了汤我也给公主端一碗去。”看见阿玖要给自己碎银,白竹惶然退后,连连摆手:“使不得!姑娘不来,这汤也要给公主送去的,怎么能收姑娘的钱呢?”
阿玖知道普通丫鬟月钱不多,执意要给,可白竹死活不肯收,阿玖只好道:“这样,党参养血补气,最适合煲汤。我去药园买些党参来,就当是给青青的一点心意,也是我对你一直以来照顾的谢礼。你可不能再拒绝。”白竹想着辞之不恭,不得不点头。
阿玖撸起袖子,开始和白竹一起在厨房忙活。把鸡肉放入炖盅后,她转头对白竹道:“白竹,你先看着火,我去药园拿党参来。”白竹刚要说“好”,忽地被一丝白色吸了目光去,直到确认了那不是雪染的后,方才呼出声:“咦?阿玖姑娘,你怎么有白头发了?”阿玖闻言神情一滞,手本能抚上鬓发,可面对着白竹却还是勉强露出个笑容:“可能是前些天操劳过度了……不要紧。”
待走出厨房,阿玖站在雪地里,情不自禁捋了一缕头发放到眼前。乌黑的颜色中混杂着一两根不易察觉的白。如此细微的变化竟也被白竹看了出来。阿玖怅然垂眸,自言自语:“怎么这么快……”
到了药园,阿玖趁着药童去给她拿党参的间隙,本想找张老问问该给宋琼炖什么汤最好,可惜转了一圈也没看见他老人家。拿了党参回厨房的路上,阿玖远远看见有个和叶兰清极为相似的身影在角落里鬼鬼祟祟地找什么东西,她刚想看个仔细,那人似乎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慌慌张张地走了。
看清楚那人是叶兰清后,阿玖感到很疑惑。见她还如此慌张,阿玖心中疑惑更甚,眼看还有数十步就到厨房,她犹豫了下,放下党参扭头跟了上去。
叶兰清行色匆匆,快速穿过六角亭和假山,然后拐进了一条不常见的小道。阿玖一路追踪到此处,没多想,跟着走进了那条小道。
这条路有些熟悉,好像她之前走过。
越走阿玖越觉得不对劲,这一路上连个过路的宫人都没看见。而且过了拐角,叶兰清也消失不见了。阿玖放慢脚步,四周一片死寂,茫茫飞雪,呼啸不止。阿玖驻足,她发现自己已经出了凤阳阁的范围,再往前走好像是番馆。番馆多的是各国各地的使者,亦或各宫各殿的奴仆探子,人多眼杂,她还是别去了。
阿玖正欲返回,一回头却被骇了一跳。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人出现在她身后,挡住了去路。
“怎么回来了也不知会一声?”
那人金冠束发,系着厚厚的披风,狭长的双眼露出令人生寒的笑意,手里拿着一串檀木珠子,腰间不再系着玉佩,而是换成了一个油囊。
是宋邺!
阿玖识出他,立即提高警惕。
“此地偏僻,正是你把兵符给我的好时机……”宋邺走过来,伸出手,看见阿玖一动不动,忍不住出声提醒:“怎么,忘了我们的交易了?”
阿玖别开脸:“我没带。”宋邺凝视许久,悻悻收回手掌,语气里明显压抑着不悦。
“你私藏着姜国的兵符,这对你,对宋琼,对整个凤阳阁都是不利的事。交给我,也好免去后顾之忧。”看她没什么反应,宋邺知道她是看宋琼被治好了就想反悔,於是故技重施说:“难道你不想阻止宋琼和亲了?别忘了,她身体好了之后,可马上就要被送去和亲了。”
“少用和亲的事压我。”阿玖不甘示弱,冷着脸怼回去:“你出尔反尔不在少数,想做交易,总要拿出点诚意吧,不然我凭什么相信你?”
“要诚意,好啊。”宋邺若有所思地点头,把玩着珠串从阿玖身侧走过,走出几步后方才回头:“阿玖姑娘不妨随我来,我现在就能将和亲之事一笔勾销。”
将和亲一笔勾销?阿玖半信半疑,谨慎跟过去。宋邺见她过来便转头继续走进了番馆。阿玖走了几步,忽然灵机一动,拔下一支钗子扔进雪地里,钗子正对着番馆的位置。随后她进入番馆。
馆中人声嘈杂,各地的使者商人聚集在一楼大堂,谈论着天高海阔,天南地北之事。宋邺进去,大堂内仍旧喧嚣不止,直到不知谁喊了一句“拜见太子殿下”,众人才纷纷围了上去。
“早听闻太子殿下俊秀多才,得今一见,果真气宇不凡!”
“殿下亲临番馆,足见对各国诸子的礼节之重,真不愧一国太子也……”
一些被挤在前排听不懂宋国官话的西域人和异国使者,看见其他人行礼问候,甚至还有人下跪磕头,於是误以为此人是帝王,急忙从包袱中拿出最珍贵的宝物献给宋邺。
阿玖不远不近地站在他们几步外的柱子旁,对这些恭维虚话毫无兴趣,她打量着番馆内部,只想看看宋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阿玖目光扫过那些人,其中有些熟悉面孔,从前在青楼里见过。刚才宋邺进来,他们最先迎上来拍马屁,或许是已经归顺了太子。
她嫌恶地移开目光,发现角落里兀然坐着一个奇怪的人,莲蓬帽低低遮住了整张脸,那人悠闲地吃肉喝酒,充耳不闻这边的事。阿玖试图看清那人的样貌,这边宋邺却已驱散了围观的人,指了几个侍卫:“你们几个,跟我上楼。”
阿玖不知他要干什么,不自觉露出疑惑的神情。宋邺居高临下,对她道:“你不是要诚意吗?不如亲眼来看看。”
彼时客房中,魏国使臣正与随行之人饮酒交谈,猝不及防被闯入的士兵惊得酒菜撒了一地。司马升一脸懵,等反应过来后自己已经被五花大绑起来。他气急败坏地叫喊,语无伦次喝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大胆,知不知道我是谁?放开我——胆敢对本使臣无礼,你们宋国是对我大魏公然宣战吗?”
“都给我抓起来。”宋邺一声令下,侍卫开始抓人。
角落里戴汗巾的仆从踩着桌子跳了过来,企图救下司马升,侍卫匆忙抵挡,两人打了起来。没曾想一个仆从的武艺竟不在侍卫之下,一个来回就被夺走了佩刀。一旁的侍卫见状连忙帮忙。几个回合下来,屋内狼藉不堪,三个侍卫竟打不过那一个汗巾仆人。
宋邺一脚踹开面前败退的侍卫,骂了句“废物”,一把抢过他的刀,三招两式把那仆从撂倒,一刀封喉。剩馀的仆从不敢再有动作。宋邺不理会司马升的骂骂咧咧,让手下暗地把他们带到囚室去。阿玖在门外看到这一切,深深蹙眉:“你就是这样让魏国把和亲契约一笔勾销的?”
“我早说过,打一仗,是最快的也是最有效的办法。”宋邺内心毫无波澜,反倒对阿玖说:“如何,诚意够了吗?”
阿玖唯馀沈默。
“看来是不够,我还有一样东西,请阿玖姑娘过目。”他理了理衣服,淡定地走下楼。
“疯子。”阿玖低语。她不想再待在此处,可旁边的侍卫盯着她,她没法脱身,只得下楼去。
番馆中庭长廊交接的地方有一小块空地,周铭正站在此处守着一块黑布。阿玖到了跟前,仔细一看,发现那不是黑布,而是盖着黑布的什么东西。宋邺和周铭对视一眼,后者会意,一把将那黑布扯下——一个制作精巧的手提方盒置於地上。
阿玖看着那方盒,顿然瞠目。
这是……张老的药箱?!
张老外出随身携带的药箱,怎么会在宋邺手里,难不成……阿玖愤恨攥拳:“你又把张老抓到哪儿去了?”
“不是抓。你们不会再有机会救走他了。”宋邺不咸不淡地说着,解下腰上的油囊,朝阿玖丢了过来。油囊滚了几圈,停到阿玖脚下几寸的地方。开口处已经被打开,流出些许暗红色液体,接着有一个圆圆的东西滚出来。
阿玖定睛一看,霎时寒毛竖起。
那是……是一颗眼珠……
血淋淋的,在众人注视下,滚进了草丛。
阿玖胃里一阵翻腾,酸水倒灌。她拼命压抑想吐的冲动,把一切生理恶心归结於宋邺。
“宋琼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你要如此对待她,甚至不惜杀害张老……”
“哪里对不起我?”宋邺呵呵笑起来,瘆人得紧,笑了足足半刻钟,他猛地一拂袖,咬牙切齿:“宋琼深受父皇母后宠爱,且父皇还有意愿将皇位传给她!那我算什么!宋瑜和宋琼两兄妹,必死无疑。”
皇位传给宋琼?阿玖倒不知还有这事。
“你把兵符给我,我得了这江山皇位,不会忘了你的,阿玖。届时你也享爵位,配郡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岂不快哉!”
阿玖只觉他疯魔,草菅人命,煮豆燃萁,甚至勾结敌国也要稳固自己的太子之位,这样的人怎么能做君主?怪不得宋帝要削弱太子的权力,或许是早有了废黜的想法。
“我拿兵符,只为了宋琼活着。你的妒恨丶不平,不是宋琼带给你的,你该恨的不是她。”
宋邺哈哈大笑:“不是她?三番五次跟我作对,连同安王想把我拉下太子之位的不是她?我没恨错——自十三岁发现父皇密诏开始,我就给我的好妹妹下了毒,经过十年的沈淀,早已毒入骨血,哪儿是说痊愈就痊愈的!他一个张盅,难道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换一遍血吗?”
原来宋琼身上的毒就是宋邺下的?原来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救她,自己怎么能还帮他拿兵符助纣为虐?此事犹如晴天霹雳,劈得阿玖说不出话来。
“你……”她后退两步,准备逃走。
宋邺笑脸陡然一转,露出狠厉的神色,朝阿玖冲过来:“把兵符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