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难驻
却见那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突然现身,凌空劈下一掌——宋邺不得已转了进攻方向,与那人对上。
阿玖见势转身就跑,刚到阁道又被周铭拦住了去路。周铭缓缓抽出佩刀,试图恐吓她投降。阿玖不知出口在哪儿,满庭穿,凭借敏捷的身手躲过了几刀,周铭没想到她竟能避开自己的招式,顿感侮辱,举起刀就要砍下去。
阿玖已被逼到墙角,退无可退,眼见刀迎面而来,她本能闭上了眼睛。忽然之间手腕被人抓起,一个女声倏忽响起:“走!”慌乱中阿玖并未听见,以为自己被人擒住,拼命挣扎,用指甲掐。抓她的人倒吸一口凉气,可回头看见周铭穷追不舍,只好咬着牙带她逃出番馆。
周铭刚要追出去,只听宋邺在身后喊。
“周铭,别追了!”
周铭顿足转身,这才发现自己的主子根本不占上风,眼看宋邺招架不住,周铭拔刀便要上去帮忙。那蒙面人瞥了一眼他,原地旋身,扬起雪土,踢掉了他手里的刀,随后施展轻功,飞身而去。
一阵风雪迷眼,再睁眼,地上已不见了药箱,连同那个油囊。
另一边阿玖被带到了空旷雪地,一棵雪松下。阿玖还未卸下戒备,指甲掐得嵌进了肉里,那人立马停了下来,痛呼出声。
“疼疼疼……”
阿玖一楞,松开手。那人将兜帽揭下,露出一张白净的脸,鼻尖被冻红,龇牙咧嘴喊:“玖玖,是我呀!”
“宋琼!”阿玖立刻抱住她。宋琼本来委屈的情绪瞬间被阿玖的声音消散。她抱抱她,如同安抚受惊的猫儿:“没事了没事了。”
阿玖担心她的病:“可宋邺说张老治不好你身上的毒……”
“别信他,张老亲口说的,我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不吃那粒药顶多留下个后遗症——不能把兵符给他,要是给了他,宋国会乱的!”
“张老他……”阿玖流露出悲色,将张老可能遇害的事情和宋邺私自把魏国使者监禁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宋琼听完气不打一处来,踢了树干一脚。
“宋邺简直是无法无天!”
“咚”的一声,松树好似也不满,抖动枝叶要发泄脾气。阿玖忙把她拉到自己这边,雪哗啦啦掉下来,须臾间宋琼刚才站的地方已堆成了一座小雪丘。听见她说人家无法无天,阿玖忍俊不禁。宋琼大约是也察觉到了这点,摸摸鼻子,找补道:“至少叛国之事我不会做。”
“既然生於此长於此,我就会坚守这片国土到最后一刻。作为一国公主,绝不和外国同流合污,也绝不认输投降!”
她说得决绝愤慨,如此忠义之言阿玖忍不住想附和两句,可转念一想,自己两头好像都算不上忠,她是个被投入湖中的山石,抱着击破湖面的目的,最后却被流水磨平棱角,成了湖中心的一颗鹅卵石。阿玖微微抿唇:“你站在哪边,我就站在哪边。”
两人心意相通,对视一笑,肩并肩行於雪地。宋琼对太子的作为分析一番:“父皇没提过要废太子让我继位啊?你确定有此事吗?”
阿玖点头:“宋邺亲口说的。”便将宋邺说的密诏内容覆述了一遍。宋琼听了陷入沈思:若父皇真写过这个密诏,那宋邺早早布下局要除自己和兄长性命就能解释了……宋邺,我们新仇旧账一起算。
“对了,方才在番馆里那个蒙面人,你认识吗?”
阿玖摇头,略诧异:“我以为你们认识。”
“奇怪。”宋琼想:谁会这么明目张胆跟太子作对呢?难道是皇兄回来了?不可能,青州尚未安定,皇兄是不会私自回宫的……难道是……
阿玖挽着她一同往意欢殿走,看见宋琼裹着披风,只露出一对眼睛,阿玖又后悔她出门又庆幸她来了:“你是怎么知道我在番馆的?”
“我醒来没见到你,便想去找你,在庭院中碰见了白竹,她提着一个篮子站在雪地里,我去问她,她告诉我你去药园拿党参,结果党参放在雪地里,人却不见了。”宋琼在怀里摸索,拿出一支金钗:“但我发现了一排脚印,顺着脚印走进了隐道,然后我捡到了你的钗子。”
其实当时跟到隐道时脚印已经被雪盖住了,但宋琼不肯回头,她只直觉阿玖就是到这儿来了。在雪地里来回倒腾了会儿,幸好最后发现雪里有个金色的东西反光,走近扒出来一瞧——正是阿玖独有的一支蝴蝶钗。眼看钗子指向番馆,她就知道阿玖进了番馆。
说完了自己的来由,宋琼问阿玖为什么会去番馆。阿玖便把叶兰清的事情告诉了宋琼。宋琼听完愠怒:“叶兰清……我都忘了凤阳阁还有这个人了。看我把她腿折断,赶出凤阳阁去。”
“别——”阿玖被那颗眼珠吓怕了,不想再造这种孽。宋琼体谅她,於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只下令把叶兰清逐出凤阳阁。
戌时敕令送到叶兰清住处,她的丫鬟却说主子不在房中,带话的宫人便在她房里等候了一会儿。可是迟迟不见回来,於是只好对丫鬟说:“等叶兰清回来,让她收拾东西自己离去罢,我明日辰时来看,如果还没走,可就不只是离开凤阳阁这么简单了。”
宫人对着在场所有人训斥道:“还有你们,记住了,你们到底是凤阳阁的丫鬟奴婢,凤阳阁只有一个主子,那就是幼卿公主!要是敢背叛公主,通通凌迟处之!”一听凌迟,众人吓得魂飞魄散,俯首哆嗦:“是。”
没了张老的汤药和针灸,宋琼的身子又一天天弱了下来。
谢婉良虽学习了张老的针灸术,可不知该如何与汤药配合,试验了好几天才终於找到了法门。每次施完针,她都会深深叹气:“这样下去终归不是痊愈之法,就算坚持完了疗程,也会让公主落下病根儿。”
看着阿玖“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模样,宋琼逞强说:“病根儿就病根儿,至少能活着,我们揭发宋邺的阴谋诡计后就隐居去。”
“还惦记隐居这事呢。”阿玖笑。让宋琼不再习武,不能骑马,不能吹风,整日待在房中,这跟要了她的命有什么区别?她喜欢宋琼乘着马恣意奔腾的模样,张扬高傲,像是山间的风。
阿玖灵光一闪,想到上次去药园看见的一些方子,推算张老有记录药方的习惯,或许最后一粒解药的制作他也有所记录呢?
“好消息!”
谢婉良携着侍女幽兰进入意欢殿,二人皆面露喜色,说:“张老还活着,他被人救走了,可惜身受重伤无法再为公主医治,他在信上说自己已经炼好了最后的解药,就在制药房!”宋琼拿过信纸,浏览一遍喜道:“这是师父的字迹!”
那个帮助她们的蒙面人一定就是师父,师父还把张老救走了——张老难道就是六道门的五毒张前辈?宋琼后知后觉,不禁感叹六道门跟自己的缘分。
“既然解药在药园,那还等什么?”阿玖看完信,二话不说立即前去。
自从张老出事后,宋琼就让人把药园锁了起来,只留了照顾草药的人,於是阿玖只能从药田进入制药房。屋内陈设与她上次来时有些不一样,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沈闷的气息,仿佛进了结满蛛网的山洞。
阿玖深呼吸,一进门就瞥了眼桌案,上面各种不同的药方摆放得乱七八糟,像是被人手忙脚乱放上来的。
“怎么没人打扫打扫。”鬼使神差,阿玖去翻了翻,居然找到了配药的方子,甚至详细到了时辰,火候。
看来解药就在这儿了。
随后她从门口扫荡到书架,又从书架扫荡到木柜,每个柜子她都抽出看了,没一个像解药。装东西的葫芦都被掏空了肚子,甚至连用过的炉灰阿玖都刨出来翻了翻。好不容易在书架深处找到一个神秘的盒子,一打开却是个空盒。阿玖气闷地把它扔开。
为了找到张老说的最后一颗解药,阿玖就差把制药房翻个底朝天了,可还是没找到药丸。
明明是下雪天,阿玖楞是找出了一身薄汗。她轻轻喘气想着歇会,正好瞥见墙角有个矮凳,於是走过去。一低头,发现矮凳下面有个圆圆的东西。她蹲下把那东西拿出来,却是一个精美的珠串。
“这个珠串……”阿玖清楚记得宋邺经常拿在手里的,就是这个珠串。
它怎么会在制药房里,难道宋邺来过了?阿玖暗道不妙,又仔细搜了一遍,依旧徒劳。不过她在桌案的一角发现了干涸的血迹,或许是宋邺在偷解药时被发现,然后灭口留下的。
阿玖拧眉。
最后一颗解药肯定是被宋邺这个小人拿走了,想当做一个筹码来威胁她和宋琼,以促成他的篡位阴谋……可宋邺如此谨慎的人,怎么可能带走了药丸,却没发现桌案上的配方?
回到凤阳阁,阿玖将没有找到解药的消息告知,几人大失所望。阿玖又将药方和珠串拿出,把发现经过和猜测说了一遍。
“幽兰,你去找何年,让他排查一下凤阳阁近日是否有人失踪。”幽兰应下。
太子屡犯国法却不得惩处,宋琼气愤极了。想到上次自己揭发他集结民间势力,最后却不了了之,她捶下床板,忍无可忍:“我明日就去见父皇,禀明宋邺不敬君国,滥用私刑,蓄意杀人!”
忽然门开了,众人闻声望去——白竹端着碗进来。她看见大家都盯着自己,霎时红了脸,低着头行礼:“公主,谢姑娘,阿玖姑娘。这是奴婢按照张老先生留下的食谱做的药膳,特意给公主送来。”
阿玖看见白竹,想起有些日子没见着青青了,便向白竹询问起青青恢覆得如何。白竹把新熬的药膳递给她,笑着说:“多谢姑娘关心,今日能下得床了,张老之前吩咐过,要足足养上一个月才能好得完全。”说完她看一眼公主,有些纠结地开口:“公主,青青姐还问能否把佩剑给她,上次她遗落在了意欢殿,可奴婢找遍了也没看见,谢姑娘说看见您收起来了……”
宋琼正在喝阿玖喂过来的药膳,她专心咀嚼,直到咽下去才淡淡回:“你让她先好好养伤,之后亲自来找我拿。”
“是。”
夜里风声不止,白絮纷飞。
有冬风潜行入室,卷灭了台上的油灯。正坐在镜台前梳头的女子只好放下梳子,起身去找火折子。待关了透风的窗户,重新点燃油灯,她坐回镜子前覆拿起木梳,看着上面缠着的几根白发,刹那间哀从中来。
“糜肤催老散,你不陌生吧?”可怕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阿玖立刻捂住了耳朵。然而一些画面止不住地钻进脑袋:红帐下,春姨大力拍着房门,叫喝着让里面的人出来。一阵砸门声后,跑出一个白发蜕皮的女人,尖叫声几乎要刺穿耳膜。
“求求您,求求您……”
“滚滚滚,醉春楼没这种怪物,哪位大爷要买回去当奴隶使的?愿意给多少给多少,几文钱也成。”
“春姨,我这些年也为你赚了不少钱啊,你不能过河拆桥啊——是有人害了我,是有人害了我!”
耳鸣后,阿玖睁眼,看见桌上的黛粉盒,拿起黛粉就要将它涂到头发上,想把白发涂成黑色。然而挑出那一簇白发的瞬间,她又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荒唐可笑。
就算掩盖了今日,明日,但总有掩盖不了的一天,到那时她又该怎么办呢?何况头发变白只是最轻的症状,之后她还会皮肤溃烂,形容枯槁……阿玖放下黛粉,轻轻拉开衣襟,胸口上方已经有了一些淡红斑点。她颤抖着手触摸那片肌肤,最后失了勇气般,跌坐回凳子上。
回到卧房,宋琼正蹲在暖炉旁烤火,原本苍白的脸烤得红红的。看见她的一瞬间,明灿的笑容在公主脸上绽放开。
“你来啦,那咱们去睡觉。”
宋琼拉起她的手,带她到床上。
漫漫长夜寂寞如雪。阿玖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睡,扭头一看,宋琼倒背对她安安静静地躺着。阿玖注视着她背影——因养病纤瘦了些,黑如泼墨的发散落在枕头上,看不见一根白发。她挑起枕上的发丝,与自己的做对比,只是屋内太黑,她什么也看不出。
阿玖再次闭上眼,企图入睡,又一次辗转后,她放弃了。睁开眼,宋琼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但轻微地叹了叹气,阿玖察觉到她这一动作,便挪动身体轻声探问。
“宋琼,你睡着了吗?”
或许是感受到了枕边人的心事重重,宋琼今夜也难以入眠。她翻身,和阿玖对视:“没……怎么了?”
“没事,就是想看看你。”
宋琼眨巴眼睛,忽然坐起来。阿玖不明所以,只看着宋琼从抽屉里面拿出一个火折子,接着点燃了床边的灯。然后她重新躺回阿玖身边,嫣然一笑。
“给你看。”
过了一会儿,她问:“好看吗?”
“好看。”
“你也好看。”
阿玖凝视她良久,欲言又止几次,最后假装来了困意不再看她,极力装成随口一问:“宋琼,如果有一天我头发白了,皮肤皱了,容颜不再,变成了丑八怪,你会抛弃我吗?”宋琼不以为意:“我们都有老的一天啊,我会陪着你的。”
“如果在那之前我就不再貌美了呢?”阿玖摇头:“你听过‘色衰爱弛’吗?当女子满头白发,皮肤皱缩,立刻弃如敝履,之前再多的宠爱也会化为乌有。有夫妻名分尚且如此,何况我们?你若想抛弃我,大可以一走了之,没什么能约束你。”
“你当我是色鬼,只看美貌识人?”宋琼讶然。回应她的是阿玖的沈默,公主咳一声,举手起誓:“玖玖,我不会抛弃你的,我只认定你一个人。在一起一天,我们就休戚与共一天,在一起一年就休戚与共一年,哪怕千难万阻,山穷水尽,烈火焚烧也好,霜雪埋葬也罢,保证不离不弃。”
恍然看见她眼眶里泛起的泪光,宋琼不知所措地坐起来,想用手去擦却被阿玖躲开。宋琼反思一遍自己刚才的话,难道玖玖是觉得这种话太空洞了?
於是她去柜子里摸来一把鹿皮小刀,当作信物坚决地交给阿玖。
“你若不信,这把刀给你,到时候我如果抛弃你,你就用它杀了我。”
阿玖被她这一举动惹得哭笑不得,故意说:“届时我都自身难保了,谁还有力气来杀你。再说,你武功那么高,想反悔轻而易举。”宋琼急了:“怎么做你才相信我?”
见她手足无措的模样,阿玖忽然释然地笑了。她搂住她,额头抵额头,鼻尖对鼻尖。
“吻我吧。”
宋琼呆住,视线很快被阿玖占据。
情感的宣泄。酣畅淋漓。难解难分。
宋琼想吹灭床头的那盏灯,阿玖阻止了她。
“我想你多看看我,记住我的模样。”
这句话在宋琼心里“咯噔”一下,烙了个印子。亲热间她一直想着这句话,直到阿玖闭着眼睛将两人的头发搅入指缝,沈沈睡去。宋琼移到她耳边说:“在我心里,卿颜永驻,此心长同。”
在这句话轻触耳畔的同时,一滴热泪自阿玖眼角流出,滑进了鬓发。
卿颜永驻,此心长同。
她何尝不是如此。
宋琼悄然熟睡。阿玖她看着爱人安静的睡颜,心里有了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