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突变
皇帝将热茶一饮而尽。宋邺接过空杯,将它放到了一旁的桌上,随后又服侍皇帝躺下。宋耀看着坐在床边的太子,那侧容有七分像已故的贤庄贵妃,他心里油然生起些愧疚感,轻声说道:“众子女当中,朕最看重的就是你了。”
宋邺置若罔闻,反问他:“您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今日似乎是你母妃的忌日……你可去看过她?”
宋邺一怔,神色骤黯:“自然。”
皇帝叹息:“你母妃去得早,朕忙於朝事便少了对你的关心。当初若将你过继给皇后,同怀瑾和琼儿作伴,或许也能少些孤独。”
过继?宋邺在心中冷笑。别人的孩子再好也好不过自个儿亲生的。宋瑶作为长女,就是因为生母去得早就过继给了皇后,最后反倒成了替代和亲的工具。皇后只宝贝她的一对儿女,倘若自己被养在皇后名下,只怕太子的位置早就易人了。宋邺呵呵笑:“我不过一个弃妇的弃子,如何比得嫡子嫡女?父皇早早拟好遗旨,宁可让宋瑜和宋琼继位也不要我。早就知道我非亲生的了罢?”
“你……”宋耀并没有太惊讶,只是看着太子沈吟一声:“……那你又想没想过,为何朕早知道你非朕亲生,却一直没废了你呢?”
宋邺情绪顿然激动,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您说这话未免太冠冕堂皇了些,儿臣不是没眼睛,自从安王领兵打了第一次胜仗开始,您就已经有了另立储君的想法……”宋邺冷漠地注视着虚弱得不成样子的皇帝,用再平常不过的语气诉说着积压已久的怒气与不平:“你不废我,只是因为你懦弱。当年您子嗣空乏,位置也坐不安稳,若非我母亲诞下我后,得到了张陈两家的扶持,你何来今日?可惜啊,朝中势力已经不比十年前,儿臣这些年也并非一事无成,父皇既然病了,就该少操心政务。”
宋耀突然感觉到胃部一阵绞痛,反应过来他在水里加了东西,不由怒目圆睁,喊:“你!”然而刚喊了一个字他就发不出声音,喉咙像被滚水烫过一般。宋邺嘴角压抑不住的笑意,看得宋耀心里发毛,他喊了一声“父皇”,而后阴沈着脸说:“今日不只是母妃的忌日,也是您的忌日。”
此时的宋耀才反应过来他要干什么,可病中的身体四肢乏力,轻易让宋邺按了回去。
“父皇,您该歇息了。”
宋邺眼神骤狠,一手抓起皇帝的手让他掐住自己的脖子。随着手上力气的递增,榻上人的生命在一点点消逝。宋耀已然双眼翻白,但依旧在挣扎。忽然门外传来响动,宋邺立马看过去,他没松开手,只用正常的声音:“谁?”
趁宋邺分心之际,宋耀注意到了矮桌上的茶杯,他立马伸长手臂去够,企图将杯子摔碎制造出动静,然而杯子不远不近,刚好放在他够不到的地方。宋邺发现他的举动顿然加重手上力度,断了他的妄想。
“殿下,是我。”
听见是周铭的声音,宋邺松了一口气,沈声问:“我交给你的事,都去做了吗?”门外回:“还馀下一点需处理,属下正要去。”太子放下戒备,让他赶快去,莫要叫人发现。待宋邺再看向自己手下,刚才还挣扎的人已经狰狞地瞪着眼睛彻底没了呼吸。
宋邺探了探他鼻息,确定皇帝已死,便放心。他把床上的被褥整理整齐,伪造成暴毙的模样。
之后扬长而去。
陛下驾崩突然,宋国一片混乱。
太傅陈颛丶丞相何誉之丶吏部侍郎吴效先丶锦衣卫指挥使王霄联合上奏,请求彻查。宋邺却在此时搬出先帝密诏,诬陷宋琼,并称皇后与刺客有染,为争夺皇位合谋害死先皇。并拉来了皇后身边的宫女作证,威逼利诱下,宫女承认了那晚皇后娘娘与一个男子夜会中宫。王霄想到周铭是太子的亲信却疑似勾结外敌,於是质问宋邺,两派各执一词,最后只好因证据不足暂且搁置。宋邺名正言顺成为继帝,但三省六部仍未将权交出,认为陛下刚驾崩,又值战乱,不便举行登基大典。奏折虽送到东宫让宋邺处理,但却无兵马的控制权。更无法调动附属国姜国的军队。
“这群老顽固,竟想架空我!”
宋邺大步流星往御书房走,一旁周金己上前一步:“殿下,那几个出头的唯何丞相马首是瞻,这何相又是皇后的父亲,势必也对帝位虎视眈眈,依属下看,不如把皇后给……”他做了个“杀”的手势:“只要让众臣相信皇后是畏罪自杀,自然能瓦解何相的势力。”
宋邺正想吩咐周铭去准备,然而转头不见人,才忽然反应过来他已经被王霄抓走了。周铭的父亲周金已也是除了张家和陈家外一直以来支持自己的忠臣。只是陈颛这两年已经很少再参与朝堂之事,大有隐退之兆,如今跳出竟是与丞相同气连枝,显然不可再用,他需要多拉拢一些新人了。
“令郎被抓是我意料之外的事,还好王霄没搜到什么实质性的证据。是我考虑不周,怀理在此给大人道歉了。”宋邺作鞠身状,周金已面露惶恐,忙呼“不敢”,俯低身子道:“小儿能跟着殿下,已是莫大的荣幸,在牢中吃点苦算不得什么。”
宋邺笑着扶起周金已,让他放心,又说自己与周铭情同兄弟,很快就会让他出来。周金已听了眼泛泪光,对宋邺的忠心更上一层。
当晚,一群人闯入中宫。中宫的奴婢见来势汹汹,惊惧下纷纷逃窜。唯独堇姑姑守在皇后身边,悲哀地看着周遭混乱的一切。皇后早已料到会有此番情形,只坐在蒲团上打坐敲木鱼。
“皇后娘娘当真沈得住气,都到这地步了,还能打坐参禅。”
堇姑姑看见宋邺进来,立马护在皇后面前。皇后敲木鱼的手停下,睁开眼审视他一番:“你要报仇也好,善后也罢,只冲我来,别殃及无辜。”宋邺嘲讽道:“皇后娘娘如此慈悲心肠,为何当日对我母妃见死不救?少假惺惺了,我母妃的死都是你们这群鼳妇在暗地里推波助澜!”
“太子殿下可别血口喷人,宫里但凡资历老些的,谁不知道贤庄贵妃精神不正常,三番五次私逃出宫,大冬天为了逃跑连襁褓里的孩子都可以不要了,扔在雪地里,要不是皇后娘娘,你早冻死了!”堇姑姑一口气说完不过瘾,还想再说,被皇后呵斥打断:“堇娘!退下——贤庄贵妃是极好的人,只是她本不属於这里,可惜进了皇宫又岂是轻易出去的,若她在世,是定不愿见你为了争权夺位而面目全非……”
宋邺看了看手上母妃留给自己的珠串,不相信她们说的话:“猫哭耗子,依我看,母妃未必不会以我为荣。”
“你可知为何贤庄贵妃当年给后宫所有人都送了一条珠串?”皇后见他露出疑惑的神情,不禁慨叹:“你这么多年就从没看过珠子上刻的字?”
宋邺显然楞了一下,拿起那条珠串仔细端详。那手串上竟然真的刻有小字:“感念养恩,勿与争权。孝慈怀理,因成善业。”
“你母妃从来就不愿你成为太子。”
“我不信!”宋邺拿着珠串的手因太用力而青筋暴起,连周铭都吓了一跳。不知过了多久,他忽而癫狂大笑,将手串捏成了粉末,举止全然没了风度:“少骗人了!我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是不会放弃的!皇后娘娘,一切已成定局,承认罢,你们已经输了。”
“我帮你揽下所有的罪责,但我死后,请你给琼儿一条生路。”就是这样深沈的爱,宋邺嫉妒了十几年,他巴不得让宋琼也尝尝丧母之痛。
“好啊。”宋邺丢了一把剑过去:“您自己动手,还是我帮您?”
霎时白烟大作,气味浓烈,呛得人睁不开眼。
烟雾中一人矫捷地钻进殿中,来到了皇后面前。她将皇后扶起:“娘娘,快走。”皇后被白烟呛得咳嗽,却一眼认出了她,继而摇头:“胜利需要牺牲。”
六个字如雷贯耳,素日高高在上的皇后此时分明狼狈不堪,阿玖却真切看见了母仪天下的英雌之范。她一边催促阿玖离开,一边放不下嘱咐:“琼儿还不够成熟,拜托你照管,好孩子,千万不要让她意气用事。切记,为己必亡,为民可昌。”
说罢,皇后挥剑自刎。堇姑姑见皇后已殁,立马殉主而去。
待白烟散去,地上只剩下两具尚温的尸体。
阿玖感慨宋琼有个好母亲,虽对女儿有些溺爱,但在大事上也是明事理的。况且宋琼有一个亲哥哥在前头了,纵然骄纵她些也无可厚非。阿玖生出些艳羡之情,倘若她母亲不早逝,她跟着母亲离开家去生活,或许就不会过得如此煎熬。
她在外面转到快三更,回东宫正听见宋邺反悔了,在找理由除掉宋琼以绝后患。
“不能杀她!”
看见阿玖,宋邺眯起眼睛:“怎么,舍不得?”
阿玖无视他的话,说:“我只是觉得,宋国和魏国还是实力悬殊,现在你只是储君,并未登基,留着宋琼自然有大用处,毕竟她是最受宠的公主,可以用来牵制旧臣和安王。”
“阿玖,你可知打蛇不死——后患无穷。”
“皇帝没了,皇后娘娘也薨了,倘若她再死了,安王一定拼上命也会回来找你报仇!你现在是厉害,但宋国的大半兵力还是在安王手上,鹬蚌相争,只怕要让姓魏的渔人得利去了。”阿玖生怕他不同意,提醒道:“别忘了,你亲口答应宋琼任我处置。”
宋邺脸上看不出对她的说辞信还是不信,他只是打量她,忽然露出些狐疑之色:“你怎么知道皇后薨了,你刚去哪儿了?”
“我去找兵符了。”阿玖面不改色:“中宫那一阵骚乱,我又不是傻子,还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宋邺听见兵符顿时将其他事抛之脑后:“找到了吗?”
“当然。”阿玖从怀里掏出一方被雪浸过的手帕。手帕中显然包裹着物体。宋邺心中一喜,打开一瞧,侧面看是一个完整的虎形,然而拿起来却发现只有半只。
他还没作反应,周铭先拔刀:“你敢耍殿下?”
阿玖面对利刃毫无惧色,说:“还有半个自然在我手里。”
“太子殿下过河拆桥又不是一次两次了,若我手里没个筹码,岂不是妄为细作之名。太子放心,我不会发号施令,太子要用兵,我随太子一同去就是,要怎么指挥都是你的事,我不插手。”
“好个聪明的女人。不愧是能在两边周旋的。”宋邺冷哼一声:“你就不怕我抢了你那半个去?”
“我就吞了它,再吃下化骨散,一起化成血,叫你半点好处也捞不着。只望没有兵权的储君,在面对朝中那些大臣时,也有现在的威风劲儿才好。”
阿玖坦然与他对视,仿佛只是一个为了自己保命的聪明的利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