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场作戏
原来她就是十九。
记忆如关掉闸门的水涌入脑海,缺失的一部分终於填满了。阿玖觉得自己此刻才算是一个独立的完整的人。先前是依附於刘子晋,后来是跟随宋琼,而此刻拥有着所有痛苦的丶快乐的丶绝望的丶憧憬的记忆的她,才是真正的阿玖。想到那间挂满了丹青的屋子,她很想告诉宋琼,原来她们在长街的相遇不是冤家路窄,而是久别重逢……
阿玖感觉一阵强烈的白光在眼前蔓延开——
黑暗被驱散后,双瞳里赫然倒映着了望台的顶梁,一旁是白皑皑的天空。阿玖坐起来,头犹如撕裂过一般生疼,看来自己方才是发病晕过去了,不过现在她一点儿不适感也没有。
“你醒了。”
宋琼坐在石座上,正洗茶,慢条斯理的动作,与平时风驰电掣的她形成了极大反差。阿玖扶着栏杆站起,恍惚间回到了第一次在意欢殿的院子里见她,那眉眼中目空一切的孤傲,叫人望而生畏。
“你刚才差点从台子上掉下去。”
阿玖没搭话,只是看看她:“你知道我是谁吗?”
宋琼洗茶的手顿了顿:“我知道。”
阿玖心中一动,有些期盼地注视着宋琼,只听她冷冷道:“我知道你不是她。”七个字像一盆冷水泼在身上,阿玖楞在原地,之前听过的沈凝的话轰然在耳边响起:“……公主让我故意在你面前说解药在东宫,就是想姐姐去冒这个险。”
难道真的如沈凝所说,她们间只是利用?
“你当初救我,是不是因为我长得像十九?”
宋琼拿起茶壶,淡定得没有一丝内疚感,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应当:“当初在俘虏队伍中救下你,就是因为你像十九,只是后来发现,你一点儿也不像她。没错,我就是利用你,我早就知道自己会有这天,所以需要一个软武器,用来替我摆脱命运,谢谢你啊,玖玖。”
“如果我……”阿玖把未说出口的话尽数咽回去,欲言又止,最终无奈地笑笑:“我们的一切,都是逢场作戏?”
“……不然你以为你是谁,也值得让我掏心掏肺?下这一大盘棋,可费了我不少心思。”
阿玖胸口堵着气,却发作不出来,只苦笑:“装得很辛苦吧。”
宋琼云淡风轻:“不辛苦,毕竟一成真心都用不了。”一阵难言的沈默。阿玖手掌微微颤抖,双目含泪,望向了观景台,一片苍茫空旷,宫门底下寥寥几人在清扫积雪。宋琼抿了一口茶汤,同样望向远处,残雪仍寒,一如她接下来说的话。
“用过的棋子也没什么好留着的了,看在你为我出生入死的份上,长庆门东南墙角有一袋金叶子,就算作给你的酬劳罢。”宋琼放下茶杯,站起身,毫无感情地撂下一句话:“这不是你待的地方,别让我再看见你。”
阿玖心死了,后面宋琼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她已无心留意。看着宋琼消失在层叠的雪瓦红墙中,阿玖感觉整个人被抽了魂魄,自己一直以来原来都是自以为是。
当真可笑。
阿玖也不打算告诉她自己恢覆记忆的事情了,她更不打算走,因为她要亲眼看着宋琼是怎么得到报应的。
阿玖俯瞰雪景,一片苍白中,滴血般的红色刺激着双眼,她一直攥着的手指张开。手心里赫然躺着一个金属物件。
虎符。
你不仁,我不义。
阿玖攥紧手心,下了观景台,往东宫走去。
此时的东宫正被两队护卫军挨个踏破了门槛。为首的两个护卫军单膝跪在地上,向宋邺禀告要事。
“我们找遍了整个凤阳阁,都没有找到殿下说的什么兵符。”
宋邺合上奏折,表情略有些遗憾。
难道兵符不在凤阳阁?若不在凤阳阁,那就只有在宋琼和阿玖身上了。以宋琼的心思,即使不留在凤阳阁,也一定会收起来,她敢跟阿玖闹掰,那阿玖身上应当是没有兵符才对……正思忖之际,侍卫忽然禀报说外面来了一个女人求见太子。宋邺听其描述推断是阿玖,不由感到奇怪。
“让她进来。”
侍卫出去片刻又回来,犹豫道:“她说,殿下若想得到想要的东西,就该亲自走一趟才对……”
宋邺丢下奏折,饶有兴趣地思考一番。阿玖现在没了幼卿撑腰,想在这里活下去,一定会找一个人依附,而除了宋琼,只有她有可能知道兵符所在,再不济,拿她当个牵制宋琼的风筝也是可以的。宋邺想着拉拢阿玖没有任何坏处,便起身出殿。
“阿玖姑娘果然好胆量,都不用我动手了,自己就送上门来。”
阿玖跟他保持着距离,咧了咧嘴角:“那殿下恐怕要失望了,我既然孤身来了这儿,自然不会把那东西带在身上。”
“你来这儿,不怕被幼卿知道吗?”
他一提到宋琼,阿玖立即冷了脸:“我想干什么,她也管不着。”
宋邺脸上现出满意的神情,端详着自己一手打造出的好戏。戏中人曾经眼里的柔情荡然无存,现在提到对方满眼的恨意,当真比话本还精彩。
阿玖扭开脸,似乎不愿回忆:“她就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说完她看向宋邺:“阿玖先前划伤了殿下的脸,殿下却不计前嫌,为了表示歉意,我会帮殿下拿到兵符,这也是效忠之举。但……我有个要求……”
“什么要求?”
“宋琼任凭我处置。”
宋邺只一副看好戏的表情,欣然答应:“好,只要你拿来兵符,我会让你遂愿。”
“明日戌时,长庆门见。”
阿玖勾唇一笑,扭头离开。
她刚走,周铭进到东宫,看见宋邺在门口,立马附在他耳边:“那个刺客的尸体被盗走了,属下猜测是公主派人做的,殿下要不要……”
说着他用手刀抹了抹脖子,宋邺才答应了把宋琼交给阿玖处置,便说:“盗就盗罢,她也使不了几天力气了。”
一辆马车到达了六道门。在门口用树枝画画的小男孩被车夫招过去,接着面色煞白地冲进院子。
“双儿姐!不好了!”
谢双正在和其他人商议几日后的整顿计划,听见呼喊,她停了下来,走过去打开窗户,探出头:“小芋头,出什么事了?”
小芋头指着外面,气喘吁吁:“门主,门主他……”谢双一行人匆匆忙忙越过大堂,来到马车前。马车后拖着一口棺材,因为天气寒冷尸身尚未腐坏,只是尸斑还是不可避免的浮现在躯体上。
“门主……”
门主突如其来的死讯,给了六道门一记重棍。
众人伏在棺材上痛哭流涕。顷刻,李铁头突然一把抹掉眼泪,站起来愤懑喊:“门主一定是在皇宫里遭了人暗算,副门主,咱们六道门不能不给门主报仇啊!”
“是啊!”其馀人纷纷附和。
谢双让小芋头给车夫拿一吊钱,随后站出来说:“好了,大家先冷静下来。李大哥,吴大哥,拜托你们把棺材搬进祠堂。”
六道门五位掌门人挤在祠堂中,谢双平覆好情绪,冷静说:“现在时局动荡,云蛇宫主威慑武林,千万不能让其他帮派知道门主仙逝的事……咱们对外就以六道门大武师的名义下葬,门内祠堂灵位不改,只是每日拨几个人去守祠堂,没有我的吩咐不能让人进去。”
巫珏咬牙:“难道门主的死就这么算了?”
谢双看向她:“待帮派事宜稳定,我们即刻上一趟京。门主死得不明不白,咱当然不能算了!”
几人对视一眼,坚定地点头。
张老从屋内杵着拐杖颤颤巍巍走出来,他一只眼睛凹进去,眼皮耷拉着,盯着棺材看了许久,一言不发。直到听见谢双说要去京城,他移开了目光,开口:“去不得啊!”面对众人的注视,张老仰头长叹。
“……就要变天了。”
寒冬已经去了大半,雪多日没下,地上的积雪开始缓慢融化。
阿玖走在去长庆门的路上,石板路湿滑,她走着走着心中有些忐忑。她本能地回头望了望,并没有人跟来,长庆门安宁得仿佛她只用一步就能逃离这个偌大的监狱。
阿玖走向唯一的那个人影:“我来了。”
然而跟她对接的并不是宋邺,而是周铭。阿玖有些意外:“是你?”
“殿下有其他事要做,我来帮他跟姑娘交易,怎么,姑娘貌似有些失望?”
阿玖敛眉,呵呵一笑:“看来兵符对殿下也不是那么重要,否则他就亲自来了。”
“谁来都一样,姑娘把东西拿出来罢……”周铭伸出手。阿玖刚要拿出兵符,突然从门后钻出一群锦衣卫将二人包围。一个长着青胡茬的男人走出来:“周大人,在下接到检举说此女是细作,特来抓捕,没想到大人竟与她在一处。对不住了。”
周铭看了一眼阿玖,后者似乎也不知情,神色紧张。青胡茬指了指两人,厉色下令。
“把他们抓起来!”
周铭担忧锦衣卫万一从阿玖身上搜到了兵符,那么不只自己,连殿下都会受到牵连,他拦住锦衣卫想让阿玖先逃,然而阿玖双拳难敌四手,跑出没两步还是被抓住了。为首的冷笑:“大人如此激动,王霄不得不怀疑您勾结敌国了。带走!”
王霄将两人押入天牢,随后吩咐人将两人分别关起来,他急着覆命便没再待。关入狱前例行搜身,周铭被卸了佩刀,走在阿玖前头,他屏气凝神,专心听着后面的动静。
不过令人意外的是,锦衣卫什么也没搜到。
二人被关入了相邻的两间牢房中。周铭看见她安然无恙地度过了锦衣卫的搜身,庆幸之馀眉头皱起:“你没带兵符来?”他不明白阿玖空手来的意义,后者却淡定道:“若是带在身上,岂不是轻易被抢了去?”
“我要确保兵符能送到世子手上。”
“世子?”周铭会心一笑,知晓此女不简单,短短两字就在向他表明自己的立场,於是和她隔着墙聊起来:“姑娘可知道锦衣卫把我们抓起来的原因?”
“大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也被抓了,我如何知道?”阿玖眉眼间扬起愠色,倒有一瞬间宋琼居高临下时的傲气。
“我还以为……”
“周大人以为什么?”
在透过天窗照进来的靛光下,周铭笑得有些诡谲:“我还以为姑娘是想用自己当诱饵,假意做交易,让太子殿下落个通敌叛国的罪名,好帮幼卿公主摆脱困境。”
阿玖攥紧拳头,冷哼:“我和宋琼已经恩断义绝,我为什么要帮她?再说,我本来就是姜国派来的细作,大人又怎知我先前不是在做戏?只不过失败了而已。”
“看来是周某小人之心了。”周铭赔笑。他观察二人已有一段日子了,确实大不如从前如胶似漆,每次见面都免不了一番争吵,便勉强信了她。周铭找了个舒服的角落坐下,全无被关起来的恐惧。
阿玖不解:“你还有心思睡觉?”
角落里的人已经闭上眼,说:“姑娘又不是没在这儿待过,难道还怕起来了?纵然现今没了幼卿公主庇佑,不是还有殿下吗?既投了明主,姑娘大可放心,我们关不了多久了,且看罢,这朝堂马上就要变天了。”
阿玖听着他的话,内心惴惴不安。
宋邺要做什么?
金龙殿。
“来人,给朕倒杯水……”
“来人——”
“来人!人呢?来……咳咳……”
皇帝咳嗽了好久都等不来人,一气之下踹翻了屏风。伴随着屏风倒下,一个低沈的嗓音从门口响起。
“父皇。”
皇帝一阵剧烈咳嗽,撑着身子望过去,可惜藕色的帐缦挡住了他所有的视线。他只好用已经沙哑的声音问道:“是怀理吗?”
那人没回答,帐缦后传来了水流声。
“让儿臣给父皇倒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