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疯卖傻
两人相互依偎着,这些天的思念化作一箩筐的私房话,说也说不完。宋琼将两人的头发卷到手指上,然后松开。卷上,松开。如此重覆,也不觉无聊。阿玖正跟宋琼八卦说白竹自从离了青青,就跟被夺了舍似的,先前怼别处的丫鬟奴才时那嘴皮子像抹了油的刀子——快准狠,这几天凤阳阁没了人,她就像害了相思病,有天阿玖看见她在青青住过的房里发呆坐了一下午。宋琼听到这儿来了精神,忙问:“然后呢?”
“哪儿有然后,现在她还赖在屋子里不走呢。”
阿玖打趣宋琼把青青赶走属实是不厚道,一下子伤了两个人的心。宋琼听了不服,只说:“又不是我拆散她们,当初白竹大可跟着青青一起去了,可她不还是回来侍候你——要我说,你才是罪魁祸首。”宋琼恍然大悟,指着阿玖笑。忽然她瞥见自己指节上卷着的头发里有几根白发,遂疑惑凑近:“我长白头发了?”
听见这个字眼,阿玖立马敛了笑容,坐起身。宋琼正欲挑出那几根白发,谁想倏忽消失了,便拿着自己的头发左看右看:“怎么不见了?”在她拨弄自己头发的时候,阿玖发现了什么似的一把抓住她的手,拈起那破了口的一大片衣袖,接着投去兴师问罪的目光。
宋琼“呀”的一声:“可能在哪儿刮到了。”
阿玖让她换一件。宋琼却说不好,哪儿有囚犯还能换衣服的。阿玖觉得有理,只得叫她脱下来自己拿针线稍缝补缝补。宋琼犹豫:“我每日受刑遭罚的,又不能换衣服,破些也正常,补了叫人发现不对怎么办?”阿玖却催道:“正是不能换衣服,所以才要补好些,若你因此病了,就是戏做得再真也得不偿失。”
宋琼拗不过,便褪下衣服趴在桌上,安静地看着她穿针引线。屋内没有暖炉,阿玖先前偷偷带了一只汤捂子进来,以供宋琼取暖。宋琼暖了一会儿手,便将汤捂子连同在自己的一双手都放到阿玖膝上,阿玖便垫着她的手继续缝补。
待阿玖补好递给她时,宋琼一时口快,错喊了声十九。两人皆一怔,宋琼立马改口:“不,不是,玖玖。”她吓出一身冷汗,抿紧嘴巴观察阿玖反应。
阿玖因想起她还未将自己是十九的事情告诉宋琼,可如今二人心意相通,她知晓宋琼心里是自己,所以早已不在乎其他,也不准备再提过往。正思忖,瞥见宋琼大祸临头般脸色煞白,阿玖忍俊不禁,只好说道:“我确实是十九。我都想起来了。”
宋琼楞了一会儿,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这下轮到阿玖不解了,瞪大眼睛问:“你不惊讶?”
宋琼叹:“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原来早在初次见面——非长街劫囚那次,而是在半年前二人在凤阳阁打斗,阿玖虽不敌她,但宋琼中了迷药,不慎打翻烛台引起火灾。阿玖因呛烟晕死,宋琼残存了一些意识,本欲救她,只是在松绑过程中发现了她是易容的宫女,只刹那恍惚,错失良机。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瞬,她看见了阿玖耳后有一颗痣——而这也正是十九的特征。
后来她大病一场,对那天的记忆只剩下了一场火,一个女子,一颗痣。
“只凭一颗痣?万一是巧合呢。”
宋琼笑。她自然不会这么快下结论,是以后来悄悄调查许久,可惜她始终找不到线索,也没再多留意。直到那日去接皇兄,她意外被阿玖吸引,总觉得此人似曾相识,她猜测是和半年前的那场意外有关,於是将阿玖劫回凤阳阁。后来发现她耳后并无痣,失落一阵,只是彼时宋琼已不再执拗於探寻阿玖的身份,转而去对付宋邺。直到后来逐渐对阿玖动了真情,耳鬓厮磨,才发觉平时是阿玖有意遮掉了。
阿玖合掌拜天,夸张道:“多亏了‘十九’,不然我只怕是必死无疑咯。”宋琼一听,忙捂她嘴。
“但……你和十九,对我来说是两个人。我喜欢你,并不是因为你是她,而是因为你是你。”阿玖不明所以。宋琼踱步房中,指着角落里一个青铜雕花的炉子,解释说:“如果说我是这个暖炉,那么十九的存在好比这个铜制的壳子,没有外面这层铜皮,炉子就只会灼伤人。而玖玖你的存在就好比添进来的炭,没有炭,暖炉再精美漂亮也只会是一个闲置废物。可巧,你们又是同一个人。但我宁可灼伤别人,也不愿意做一个积灰的废物!所以铜可薄,炭不可少。”
阿玖不知自己对宋琼产生了如此大的影响,从前她也只不过为了生存刻意吸引宋琼注意罢了,谁知误打误撞对那个顽劣公主起了约束作用,现今听她一番铜壳和炭火的论述,说到“炭不可少”,不由想起那幅画像上所写的“此伊人,无可替代”来。宋琼趁机表白道:“你对我而言,就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一语未了,门外敲门道:“阿玖主子,殿下邀你前往御花园商议大事。”二人面面相觑,皆感不妙,耳语一番放她去了。
阿玖猜度宋邺找她多半是为了要用兵之事,便带上了那半个虎符。
果不其然。
因魏国退兵,宋邺奖赏了军中各部上万白银,并让户部给最后参战士兵的家里每户拨款百两,另赐田一亩,布匹二十段。其馀按照旧例:抚恤金五十两,殓葬费由当地官府所出;伤甚者令归家善养,予医给药,赐酒日三升丶肉二斤,其家赋税减半。却不想中有私囊者,层层递减,最终到了百姓手里不过一纸文书并二十两丧银。眼瞧活生生的年青人只换得一撮灰一把碎银,反观援兵一列奖赏丰厚,如此前锋不比后浪,民间多有愤懑之声,然对着庞乱公府,终究哑巴吃黄连。见风者看出玄机,大肆扬太子厚功勋,贬旧政之腐,称太子继位定可改此弊,呼声叠起。
宋邺自是趁热打铁,早一日坐上皇位便是好的。故而想借这个机会把那些人并入宋国军队,却只为自己所用。阿玖没法拒绝,只得随了他。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宋邺已经开始筹备登基大典了。”
“这个衣冠禽兽,明明自己动手杀了父皇,还能若无其事地催促登基大典,真是一点人性也没有了。”阿玖奇怪她怎确定是先皇是宋邺所杀,宋琼冷哼一声,道:“我那日看见金銮殿空无一人,便溜了进去,亲眼看见他给父皇下药,还掐着父皇的脖子,我一气愤差点暴露,幸好伪装成周铭躲过一劫……现在他毫无人性地要即位,恐怕朝中大臣多有不服的,只要有一个跳出来的,也不枉我这一年的苦心!只是不知母后如何了,宋邺对付了父皇,下一个定是母后。我本想劝母后去金佛寺住些日子,可惜晚了一步……玖玖,你务必让母后离开皇宫。”
阿玖看着宋琼恳切的目光,内心五味杂陈,不知该怎么告诉她皇后娘娘已经自刎的事。娘娘说成功需要牺牲,可她毕竟是宋琼的母亲。阿琼才从先皇的事中缓过来,怎么能又……阿玖勉强地笑了笑,移开了话题。
果然如宋琼所说。时有人上奏,称此举不妥,有违国孝。接着当夜就被人翻出了真正的先帝密诏。
翌日早朝,几位重臣上奏称:若皇帝横死,那么储君的继任制度被废黜,第一继承人是嫡出的子女,第二才是庶出长子。甚至口出狂言,称太子要继位,除非安王和幼卿公主亲自放弃了继承权。
此事激怒了宋邺。借口“等候安王归音”拖延时间,一月内把兄弟姊妹杀的杀,嫁的嫁,流放的流放,做得天衣无缝,人越发丧心病狂。唯独杀到年纪尚小的宋瑞时,因他手上戴了贤庄贵妃的珠串,宋邺一时心软放他一马,只把母子二人赶出宫去了。清理了众兄弟姊妹,只还剩下一位:宋琼。宋邺左思右想依旧不放心,欲派人一把火烧了凤阳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此事被阿玖得知后,她只说宋琼已经疯疯癫癫,举止与六岁孩童无异,没必要再添人命引人怀疑。宋邺半信半疑。
“我跟宋邺说你已经神智不清,举止和六岁小孩一样,对他构不成威胁。所以委屈你这几天先装一装。”阿玖偷偷地溜回意欢殿跟宋琼通气儿,以防露馅,可见她不应,只坐在花坛边上发呆,又喊:“阿琼。”
宋琼这才回过神,“哦”了一声,眉间愁绪如麻:“玖玖,母后离宫了吗?或者,你见着何年没?我想派他去金佛寺探个信儿。”阿玖正想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忽闻大门外叫道:“殿下。”二人对视一眼,心里同声:“不好,宋邺来了。”
宋琼挖起花坛里的泥土将衣服弄脏,阿玖则躲进偏舍,正巧能看见这边。
宋邺大摇大摆走入庭院。
只见宋琼衣衫褴褛,正坐在地上拨弄花坛里的泥巴,灰头土脸,目光呆滞,嘴里只念叨这个“不好玩”丶那个“好玩”。看见麻雀就手舞足蹈要去抓,捏了个泥团就高高兴兴要往嘴里送。唯独不理人。
宋邺心想,他倒要看看这公主是真傻还是假傻。遂走过去,扔了一串佛珠到她面前。
原本在捏泥球的宋琼,一看见佛珠就跟发现了旷世珍宝似的,把佛珠摸了来,左看右看,又跪行到池子边,把佛珠一颗一颗丢进池塘。丢到最后一颗时她不丢了,只拿在手里端详。宋邺亦抱胳膊伫立一旁看她。只见宋琼捏着那颗珠子,和着泥搓了搓,竟塞嘴里去。接着满是泥巴的五指就要往宋邺衣袍上擦。宋邺嫌恶地瘪了瘪嘴,骂:“腌臜疯子。”转身离去。
凤阳阁外,周铭抱拳迎驾:“殿下。”又问幼卿公主是否真疯。宋邺想着刚才宋琼看见皇后的佛珠却无动於衷的模样,倒确像个失心疯的,只是他没打算就这样放过她。因而说道:“等我即位,大权在握,管她真疯假疯,一样叫她不得好死。给我把宋琼看紧了,这些天谁也不准进去。”
那边刚走。这边阿玖心疼地替宋琼擦掉脸上的泥巴,埋怨自己的主意不好。她知道宋琼心性高傲,怎么受得了这般侮辱?若以前,早就指着鼻子打上去了,如今却屡次忍气吞声。阿玖想安慰,又不知从何说起。宋琼吐出佛珠,胃里直倒酸水,红着眼眶问阿玖:“母后呢?”
宋琼又问两遍,见阿玖不回答,踉跄着就要去中宫。阿玖抱住她,同样落泪:“别去。现在不是出去的时候,宋邺如果知道你是装疯,那我们的计划就白费了。你娘临终前吩咐我照顾好你,再过两日,作战的军队就要回来了,只要有安王在,皇位未必是宋邺的。”
祸不单行,两日后,张堂部队带来宋怀瑾战死的消息。称安王部队三个将军无一幸存,安王尸骨无存。次日会朝,周金已丶孙纪等人上奏“国不可一日无君”,请求尽快择定登基日期,丞相何誉之听了拄杖敲地,提起先帝遗诏:“安王生死未卜,那幼卿公主呢?我们要见幼卿公主!”
宋邺眼神示意,周金已立马会意,厉声反驳:“何相未免太袒护公主!且不论幼卿公主杀害使者,挑起战争——如今先皇驾崩对幼卿公主打击过重,已经神智不清,举止疯癫,如何继位?不信者大可前去凤阳阁求证!”
朝中再无人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