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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夜烛

由於火势太大,又担心随时会覆燃,众人最终选择控制外围,等内部自行熄灭,直到翌日天亮,凤阳阁的火才堪堪止了。

经过昨夜,凤阳阁几乎成了废墟,焦枯一片。辰时方来人禀报:“陛下,凤阳阁内发现两具尸身,看身形,是两个女子。两人手牵着手,抱在一起,如何也分不开。由於两人都被烧得面目全非,实在难辨身份。”

宋邺冷冷笑,感叹公主的这位红颜,当真是对她情深义重。便道:“既如此,便一起葬了罢。”

光阴流逝如空舟快棹,距宋邺宣布宋琼公主不幸遇难已过去半月有馀。由於京城淅淅沥沥下了多日的雨,下葬之日推迟至今。

京郊的一处山林前,两名女子正沿着小路向上走,穿过一片竹林,眼前豁然开朗。

其中一女子指着前方的屋舍说道:“这里本是我买来给自家的客商偶尔歇脚用的,又僻静,过往的人又不多,最适合人休养。我不是个会照顾人的,正巧谢双带着巫珏几个有急事走了,这儿也没个人看着,我才想起把你接过来。我又忙,平时就多麻烦你了。”

“怎会。”谢婉良莞尔,环顾四方,见秀水明山,草木葳蕤,是个好住处。瓦房建在葱茏之间,四周却打理干净,并无杂草,用篱笆围了,在角落种了些香兰丶绣球。院里种有一棵桃树并一棵李树,分别对着两扇支摘窗。屋前环淌着一条清溪,溪上拱了一座木桥。秀丽明亮,宽敞朴实,俨然一个小山庄。

“这里乍看虽简单朴实,仔细却能看出花了不少心思呢。那庭中的两棵树,一桃一李,春能赏其华,夏能荫其下,秋能食其实,若再种一梅树,哪怕寒冬腊月也有乐趣了。”谢婉良停在桥上,听流水潺潺,感微风徐徐,又见粉墙黛瓦,竟与山水相融一体,不觉沈醉。殷四娘走过来,笑说:“我以前有个朋友,她从小就喜欢山川,说以后要在山里建一座房子,於是从那以后常常跟我描述,还作了不少样图,我不过依葫芦画瓢,其实没花什么心思。她总念‘桃李春风一杯酒’,所以我才种了这两棵,可惜她不喜梅花,说‘春暖花开乃万物之本性,独梅花要独具一格,自挂寒枝’,所以不喜欢。唉,殊不知‘迎合万物亦非本性’,我倒是没什么喜好的。”

殷四娘拉开篱笆门,刚要和婉良进去,身后忽然跑来一个小厮,气喘吁吁道:“老板,熙来钱庄的付六娘正找你呢。”四娘转头问:“什么事?”

那小厮一口气道:“好像是因为老板您上个月在熙来钱庄存了三百五十两,付六娘说若一个月存够四百两利钱更划算,若存五百两便有大礼附赠。”殷四娘秋眉一挑,嗤笑道:“能有什么大礼,谁的钱是风刮的?这个付老六,向来熙来攘往,怎么看准我一人刮地皮,就五十两也不放过!谢姑娘,她们就住在左边那间屋,你先去,我再来。”说罢和小厮下山了。

谢婉良信步庭中,透过桃枝已窥见窗中之景,进了门,只见阿玖伏在榻前,手中端了一碗药膳,正试着喂给卧床的宋琼。袖口露出的半截手臂爬满瘢痕,交领处捂得严实,却难掩颈上伤迹。阿玖见了谢婉良,又惊又喜,轻喊:“谢姑娘。”

谢婉良站在门槛处,压着声问:“你们好些了吗?”

阿玖放下汤碗,轻轻走来:“我倒是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宋琼她……”她回首一督,言之未尽,谢婉良对二人的伤势一直有所关注,听她说宋琼一直没醒,不由蹙额,说:“不该呀,你们走时我看过,她烧得不及你严重,只是腹部的伤得养养,这半个月过去,早该醒了。别是有什么其他的病症,我诊诊。”

谢婉良正想过去,阿玖却挽了她手走出房间,直走到院中,才松手:“不用诊,我知道她常是醒着的,只是不愿意睁眼。”

婉良奇道:“醒了却不愿睁眼?怎么会这样?”

阿玖便将宋琼无法言语之事告诉了她。谢婉良听后大为惊骇,细问缘由。阿玖叹气说:“我醒后就请张老给她诊过,只是我央求他暂把这事瞒了下来,我只给你说。”原来那日宋邺从绿菊身上得到灵感,故意给宋琼灌了一种异邦进贡的烧酒——这种烧酒只能兑果汁喝,直接大量饮用很可能把五脏六腑烧坏。当时宋琼被灌下酒后,初时只感到一股清凉的液体流入喉咙,很快强烈的灼烧感从喉管涌上,她呛了一口,把喝下去的酒吐了出来,但嗓子已经坏了,嘶哑难语。

谢婉良一时共情,眼泛泪光,哽咽道:“张老可说过能治好吗?”

阿玖摇头苦笑:“张老说自己诊不出好坏 ,不知怎么医治,也许她的哑疾并非不能治愈,只得看造化了。”又从支摘窗处往里看罢,说:“她不想面对这样的自己,所以不肯醒。我便也没一直守在房里,为的是让她自己清静时好歹动一动。”

正说着,屋内忽然传来轻轻的一声吁叹,阿玖便要进去瞧,刚推开门,谢婉良却拉住她,愠声道:“她倒是两眼一闭,甩手不干,还累得你床前床尾伺候。其实一个哑疾又有什么,你初时那般婉貌娈容,为了她落了多少伤痕,如今新伤添旧疾的也没半句怨言,更没窝起来不闻不问,反而还要照顾这个千金贵体,若说不是情之所至,我就笑话你没头脑了。你们本就大难一场,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别还没享福你就把身体熬坏了。但凡有些良心,怎么忍心见你这般消瘦下去!”

阿玖见她如此疾言厉色丶一反常态,一时讶然不知所以,但又及时想到谢婉良为人谦和温婉,不会平白无故斥责人,何况是挚友。便猜她另有原因。

正思忖着,果见谢婉良软了声调,面露犹疑:“你确定她是醒着的?”

“我去瞧瞧。”阿玖失笑,和谢婉良蹑手蹑脚走进去,观察一番宋琼睡容,悄声说:“她终日躺着,醒的时候虽然不睁眼,却有意注意屋里的动静,这时候应该又睡着了。”

谢婉良顿感一番话白说,无奈摇头,想了一想,抿嘴笑:“我有办法,保让她自己起来。”便招阿玖过来,附耳诉说。

待入夜后,只闻窗外时雨淅淅,凤尾森森。风雨敲窗,本就让人心生戚戚,榻边又传来抽泣声。宋琼轻颦转醒,以为将风雨中的鹧鸪悲啼幻听成了哭声,便索性当在做梦。

没想抽泣声渐止,响起阿玖的声音:“宋琼,我要走了……”

宋琼梦中惊醒,扑下床去:“玖玖别走!”然而阿玖并没有回心转意的意思,只是冷冰冰地说:“我喜欢的是那个能纵马拉弓,能教我习武,带我在房顶穿梭的公主殿下,而不是终日躺在床上的一滩烂泥。”

宋琼只觉如雷贯耳,楞在原地,而后泫然泪下:“对不起,我错了,我不逃避了,你别走。我只有你了,你别走……”然而任她百般哀求也於事无补,阿玖铁了心离去。宋琼跌跌撞撞追至雨中,路泥泞难行,阿玖却如足下生风,瞬间消失在林中。宋琼满脸泪痕,见她彻底不见,心梗之馀只觉口中一阵甜涩,直直往后栽倒——

“别……”榻上的人嗳咽一声,翻身抓住了阿玖的手腕。阿玖手上的药碗一个没拿稳,打碎在地上。正当她不知该顾哪头时,宋琼忽然睁眼坐了起来。

“阿琼?阿琼?”阿玖见她目光呆滞,满头大汗,顾不上收拾地上的碎碗,想去找谢婉良。然而宋琼一见她要走,立马脸色大变,扑过去抱住她胳膊不放。阿玖只好先安抚她情绪。

“你做了什么噩梦?是不是梦到我要走了?傻姑娘,我们连死都经历过了,你还担心这个吗?”阿玖替她擦拭面庞,又喂水又拈鬓,道:“我知道你心中难受,我见你难受,我也不好过。我们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你却一直躺着装睡,你是睡了,我却整晚失眠。但你放心,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不会分开了,不会再看着对方的背影离自己远去。”

宋琼慢慢平静,头脑也逐渐清明,眼前是陌生的房间,陌生的被褥,陌生的一切,唯独盯着自己的那双眼睛是熟悉的。烛光微弱,宋琼生怕一会儿那双眼睛和人变作梦幻泡影消失了,便忙忙伸手从阿玖头发一路摸到腰,这才相信眼前的世界是真实的。

“这不是梦,这里是殷四娘的房子,我们被救出来了。”阿玖见蜡烛欲灭不灭,便又从抽屉里拿出来一根点上,终於能看清彼此的脸。宋琼又一次用指腹勾勒眼前人,从手,到颈,到唇,到眉眼。从陌生的伤痕,清削的脸颊,到如常的目光。

“玖……”宋琼想唤她,却是开口无声,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哑了,一时恍惚,呆呆地看着阿玖。半晌,低下头,眼底滚落了两颗泪。阿玖见状,将她揽进怀中,怜道:“就算你再也不能说话了,那又怎么样呢?你想说什么,我替你说,要是有人招惹你,我去帮你吵,保管吵出两个人的架势,你只在旁边当一个人狠话不多的保镖就行了。不过,要是以后我嘴皮子磨得变尖酸刻薄了,你可不能嫌弃我。”

宋琼想到一个纤纤美人铜唇铁舌,双手叉腰和人对骂的情形,破涕为笑。阿玖见她笑了,知道这件事总算已经翻过去,也笑揉她脸:“既然笑了,就别再垂头丧气的了。”

宋琼点头。

两人欢欢喜喜温存到三更,又挤在一张榻上睡。一夜好眠。

殷四娘一大早听见宋琼醒了的好消息,顿时喜上眉梢。梳洗一番,辰时又拿到了买楼的红契,直呼“双喜临门”,立马去看了看宋琼阿玖,说了一些宽慰之言,出来碰见谢婉良,便好奇问她用了什么方法。谢婉良笑说:“我在她厉兑穴上扎了一针,让她陷入梦魇,做了个噩梦,即便是悲痛大哭一场,也好过积郁於心,用昏睡来麻痹自己。”

殷四娘拍手称赞,又想聘谢婉良来她的药铺做医师。谢婉良却以自己才疏学浅丶医术不精为由推脱,殷四娘只说:“你师承张盅,又对医术颇有专趣,怎么会‘才疏学浅’?谢姑娘,这陆放翁所言‘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你不实践一番,怎么能有所精进呢?这样,等我空了,你就到药铺来帮忙,先从抓药做起,再慢慢给人看诊,如何?”谢婉良思来有理,便道谢答应了。

午后天气尚好,谢婉良邀阿玖出门赏景,阿玖见宋琼还没起,本想叫她。婉良直拉着阿玖,说:“我有正事要和你说,叫上幼卿可不大方便了。”阿玖只好作罢。

两人行至山中湖,坐在岸边,见碧空如洗,绿水逶迤,一湖的波光,滑如琉璃。谢婉良不禁感叹道:“明明水面也在流动,但这片湖看着就让人内心安宁。怪不得都说‘平静如水’……可是看久了,不免还是寡淡乏味。”

“我倒是想过平静如水的日子。”看见锦鲤跃落,掀起波澜,阿玖因想:越是平静的表面,底下越是波涛汹涌,若真的能“平静如水”就好了。很快湖面恢覆平静,忽然,不知何处飞来一颗石子再次击碎湖面,阿玖凝视那一圈圈涟漪,恍悟道:“可惜我们身处的是一只缸丶一口井,即便不被人搅动,也随时面临着碎裂或枯竭的风险。对了,你要跟我说什么?”

谢婉良默了片刻,正欲说,转头见宋琼正站在自己身后,手中拈着一块扁圆石头欲打水漂,不由骇了一跳。宋琼见两人才发现自己,便扔了石头,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两人,质问为什么不叫她。婉良笑:“你自己要睡到日上三竿,怪谁?”

宋琼不信,幽怨地看着阿玖。阿玖拉她坐下,左顾右盼,始终觉得缺少什么,遂问:“白竹和青青呢?我好了这么久,也没见着她们。”

面对四只炯炯目光,谢婉良咳了一声,慢慢解释说:“你们昏迷的时候,因为六道门众位侠客来救你们,耽搁了不少门派事务,便点名要她们跟去云州帮忙了。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放她们回来。”

阿玖只是随口一问,也没多想,便点头道:“等回来了,我和宋琼再好好谢她们。”宋琼闻言也点头,头靠在阿玖肩上,手里举着一根芦苇,闭上一只眼,丈量湖宽。

谢婉良心跳如鼓,三人一时无话。待她平覆后,侧目见宋琼正对阿玖眨眨眼睛,又听阿玖道:“你想到处走走?”宋琼忙点头,从地上跳起来,阿玖被她牵着也起身:“也好,难得今天天气好,我带你四处逛逛罢。”

谢婉良望着二人打趣道:“你们真是心意相通,难怪说‘情至深处是一人’,你们两个都不用说话,只用眼神就能交流了。”

宋琼抿嘴一笑,把芦苇塞到她手里,自己拉着阿玖往别处跑了。谢婉良只顾着笑,一时忘了嘱咐,忙喊:“你们别走远了,最好别下山!”

两人自然是没听见,一路采花抽草。这边阿玖刚编好一只花环,要给宋琼戴;那边宋琼又看见一只野兔,追去了。阿玖不见宋琼身影,急得四处寻找。一转身,一只肥兔占据视野。宋琼歪头笑,阿玖颇无奈,正想接过兔子时馀光忽见一抹红色蹿入林中。阿玖忙指给宋琼看,林中一头狐狸正打滚,她轻声道:“好像以前你捉的那头。”宋琼也这么想,便放了兔子,悄悄跟上那红狐。

不知不觉行至山腰,却不见了红狐身影。忽听敲鼓鸣铙,笙磬合奏。二人怔楞,寻声看去——只见山脚有一队送葬的车马行过。

丧仗焜耀,银钱漫天,虽声势浩大却空有其表,曲中有悲无哀,甚至不如跟在灵柩旁的女子哭声悲戚,断断续续,在深山中显得格外冷清诡谲。

随着队伍前行,宋琼蹙望,阿玖颦视。一人想:“谁家出殡敢如此招摇?”另一人想:“这分明是皇陵的方向,是谁死了?”

棺材上有幡写了名号,只是她们身在山中,有丛木遮挡视线,看不见具体写的什么。二人对视一眼,往山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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