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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火涅盘·下

果然进宫没多久,立马就有人要来接押阿玖。青青等人随着周锡到太液池候着,周锡一身酒气,不好遮掩,又离笛声远了,蛊虫失效,走起路来东倒西歪。趁着半路一个僻静的地儿,两人便合力把他推到花坛子里,用落叶掩了,幸而他和土一般黑,不仔细看也瞧不出里面躺了人。

太液池此时被黄昏浸染,池中只一些浮萍,想是还没来得及清理。岸池旁有一廊桥,通往一烟亭水榭,晚风流动,清香拍人。从前宋琼带过她来此纳凉赏荷,两人还找来船乘着去采莲蓬——如今物是人非,池子里也尽是残荷。阿玖一时触景伤情,思宋琼之心更盛。

太阳沈湖时,有人来了。青青见着来的人是周铭,立马变了脸色。因青青跟周铭见过多次面,怕他认出自己,便和白竹换了一下位置,让白竹和周铭交接。白竹硬着头皮想措辞,正紧张之际,只见周铭被人唤回身去:“周大人。”吴绍擡手作揖,微笑着向他表明自己的身份。周铭听他是云州总兵,也拱手回礼,笑脸相待。二人说着话过来,吴绍见了阿玖便道:“这个就是陛下满京城找的那个姑娘?倒没什么特别。”

周铭咂舌道:“我也是这样觉得,奈何陛下偏对她看重。这位又是个不识好歹的,一心只跟着疯了的幼卿公主,之前撺着公主把皇宫闹得天翻地覆,自己倒逃了,陛下才下令捉拿她。我如今不过也是奉命行事。”

吴绍深以为然,又说了些恭维的话分散他注意力:“大人说得极是,若说起看重,但凡了解些的都知道陛下身边最看重的就是您了。大人今日带了她去,陛下必定要赏,说不定在下也能沾沾光。”周铭笑道:“我哪里要赏赐!给你透个风儿罢,你此次入京事情办得不错,该要升官了。”说着便带走了阿玖。走前阿玖背着手在青青腿上写“琼”字,意思让她们速速去寻公主。

周铭走后,吴绍示意两人跟随自己去凤阳阁,行至景月门,下属突然来报说:“大人,珍宝库的齐库人说,随从丢了贡礼单,奈何马上就要交给陛下了,如今要着人重拟一份,请您去监督,以免遗漏。”吴绍止步,想着时辰还早,先去一趟珍宝库再去凤阳阁也不迟,回说:“我知道了。”随后便将青青和白竹安置在附近御膳房旁边的柴房中,又拿来两套宫女衣裳让她们换上,以免惹人注目。说罢大步流星走了。

此时正是宫女用晚饭的时候,膳房无人,柴房从里上了门闩。白竹边替青青系腰带,边嘀咕说:“这个人到底把功名放在首位,不然早带我们去凤阳阁了,何必来这里换衣裳,又费时又费力。”

“虽然是公主提拔了他,但他做到总兵的地步上大多也是自己努力,要说他是感念知遇之恩才帮我们,不如说是看破了宋邺的后景,押宝在公主身上。”青青想了想,补一句:“或者安王。”

白竹蹙眉:“安王不是已经……都将棺椁入了皇陵了。”青青只摇头说:“傻丫头,宋邺虽宣了死讯行了葬礼,却实际连安王尸身都没寻到,不过作一个衣冠冢哄人罢了,说不定他还活着呢。”

白竹抿嘴一笑:“若还活着,公主便也有帮手了。”忽然又想到阿玖,垂了眉眼:“也不知阿玖姑娘还能回来吗?要是救了公主,却让阿玖姑娘丢了性命,我只怕心里一辈子也不能安生。”叹息间她熟练给青青绾了个髻子,又背过身让青青帮她。青青拆了她束发的冠,道:“你侍奉阿玖一年,倒是忠心,我问你,用你的命换阿玖的命,你可愿意?”白竹想也不想,说:“那是自然!不管是阿玖姑娘,还是公主,还是……我都愿意。只要死得其所,死又怎么样呢?我知道你们有一个大计,公主是要成大事的。我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却也听过‘舍生取义’,你们都是不怕死的人,我自然也是。”说着转动眼珠:“我说得对吗?”

“你说得很好,我也是这样想。”青青低头拣了一节略光洁些的枝子给她把头发盘上,笑:“没想到你这个呆丫头也有这样大义的心思,从前在凤阳阁我老是训斥你,你不会怪……”话未说完,忽听门外有人经过,青青便忙噤了声携白竹躲到门闩下,只听外面一阵窸窸窣窣,似乎有人在搬东西。覆耳一听,约摸五六人。

“动作小心些,这些油可不能拿多了。你们到时将油倒了后务必把这些盛了油的器皿都毁了,不要叫人看见。”又听到他喊“周大人”,青青和白竹扒着缝隙,看见是周铭,不由对视一眼,同心想:他怎么来了?

周铭问那夥夫:“事情都办妥了吗?”夥夫忙点头哈腰,回:“办妥了。”又问:“可要现在过去?”周铭“嗯”了一声便离去了。没一会儿,那夥人也搬着油瓮走了。

青青瞥见他们偷偷摸摸往凤阳阁的方向去,便低声对白竹道:“不妙,多半是要去凤阳阁。”白竹攥着衣角,催促:“我们得赶快过去,这油一淋,烧得可比炭快。”青青点点头,待确定没人后,携着白竹上屋顶抄近道去了。

从阿玖被带到了紫宸殿后,宋邺就遣走了殿中宫仆,只留下御前太监,和两个侍卫。宋邺居高临下,一言不发,阿玖也闭口不言,一时间殿内殿外,鸦默雀静,唯闻各自心声。终是宋邺打破沈默:“你怎么不求我放了你?”

阿玖挑眉道:“放?我倒宁愿和宋琼一道死。”

“我没说要你死。”宋邺走下来,围着打量阿玖,很是不解:“你为什么如此固执地选择宋琼?她都失势了,过不了多久,甚至不会有人再记得她。”

阿玖冷笑道:“没人记得不见得是坏事,被人记得也不见得尽是好事。这个位置上的,不是‘青史留名’,就是‘遗臭千秋’,你可小心坐稳了。至於我和她,我们之间没有谁选择谁。你自然也懂不了。”

宋邺听了一席话,忽然笑了,说:“我当然不懂。有些人不管多努力勤奋也得不到回应,有的人即便傲慢任性丶不思进取,照样人人喜欢。你知道我付出多少,才换来父皇一句‘资质尚可’?而宋琼她出生就备受宠爱,父皇连皇位都能传给她,我贵为太子却始终不得重视,到头来还落个废长立幼的结局。既嫌我出身,何必立我为储君?既早有立幼立女的心思,又何必遮掩到如今?不过想看我笑话!是,我不懂……可是现在有一件事我再清楚不过!宋琼已经输给了我,输得彻头彻尾。要是你也归服於我那该多好,这样宋琼就一无所有了。”

阿玖见他忽怒忽笑,语无伦次,冷哼道:“你不过赢了一个宝座,就以为赢得了天下人?你不过仗着自己的身份没个人证物证能揭发,如若不然,连朝中那些人也降服不了。”

宋邺听到“自己身份难以揭发”处,心中大慰,语气平缓了些:“我降服不了,你以为宋琼就降服得了?现在何誉之已经辞官了,她在朝中连立足之地都没有,更别说让那些老顽固服她。”

阿玖只道:“你小看了她。”宋邺不以为意。二人僵持间,有宫女进来叩首:“拜见陛下。凤阳阁的宋琼公主从昨日起不吃不喝,大有油尽灯枯之态,不知是否要请御医去瞧瞧。”阿玖一听宋琼近油尽灯枯,面色骤变,再没心思费唇舌拖时间,魂已飞去了凤阳阁。

宋邺睇她一眼,佯装动怒,朝宫女吼:“凤阳阁是没人了吗?公主如此病重怎么也不早来告知朕!”唬得宫女忙求饶,太监直呼“陛下息怒”,他却在心里道:“如此烈女子,只怕是宋琼不死她也不会转性儿,不如就让她去亲眼看着,如今的心头肉是个什么光景——且宋琼素来厌恨别人占她的东西,若她亲眼看着自己最钟爱的人被人摆布却无能为力,岂不比白白关着她有趣?”想着便拿定了主意,对阿玖说:“你不是想见她吗?朕现在就可以带你去。不过,你这一去只怕可能是有去无回了。”

阿玖本就将生死置之度外,说:“有去无回,便有去无回。”

宋邺给阿玖松了绑,领她去凤阳阁。阿玖心中忐忑了一路,既想看见宋琼,又希望她已经被青青等救走了。

然而到了那边,昔日灯火通明的宫殿如阎罗殿般阴森鬼气。走近时,倏忽有火光闪烁,不等人反应,火蛇似的一眨眼的功夫就成片烧了起来。宋邺有一瞬茫然,转头见阿玖要冲於是伸手去抓,阿玖却反手抽出一把匕首剁向他手,厉色道:“放开!”宋邺一撤了手,阿玖就头也不回跑入火中。身后只听太监在喊:“走水啦走水啦!快护驾!”

凤阳阁突然失火,待吴绍赶到时,火势已难以控制。凤阳阁里乱作一团,陆续有人逃出来,宫墙内充斥着惊喊。吴绍粗看了看,逃出的人中都没有公主,便吩咐手下去救火。

“快运水来!”

侍卫丶太监丶宫女提着桶或盆反覆出入灭火。大门已经烧得不成样,吴绍并不熟悉凤阳阁的路,不敢贸然进入,转头去柴房找白竹和青青。然而到了柴房一看,房中空无一人,两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宋琼——”阿玖行走在廊道,不断呼喊宋琼的名字,可回应她的只有烧得劈里啪啦的火和空远的回声。

她先是去意欢殿找了一周,不见半点人影。在踏出殿门的一瞬间,意欢殿塌成废墟。身后一片汪洋火海,邪风一吹,红色的浪便向凤阳阁其他的厢房席卷。

在哪儿?在哪儿?在哪儿?!

阿玖无措地在原地打旋儿,直到看见丹青房也变作一片黑烟,地上犹飘着画纸残屑,混合着若有若无的墨水气。阿玖近乎绝望,胸闷气短,一时急火攻心,呕出一口血,才觉胸口顺畅了些,只是仍满眼悲戚:宋琼,你到底在哪儿?

此时奄奄一息的人儿眼皮动了动,恢覆了一些生的意识。只是四肢乏力,只能一点一点向窗边挪,束缚的锁链很快到了头,被绷直在空中。她想扶着柜子站起来,可身体太虚弱,反而弄翻了屉笼,里面装的金银首饰劈头盖脸洒落一地。便顺势往地上一摸,虚抓住一支钗子,开始一遍一遍地向窗外扔。那带血的嘴角一张一合,却是没有声音的回应。

终於第一支钗子成功刺破纱纸,落到了大理石砖上,音脆如钟。

本来四处都在塌陷,哪里会注意到钗落地的声响?偏偏在这一瞬,阿玖开悟般,转身向自己以前住过的那间屋子跑去。

那屋虽地处偏僻,但屋内已有火在燃烧,浓浓的灰烟向上飘。

宋琼终是没了力气,趴在地上等死。靡靡浑浑中她想到了母后,想到了父皇,想到了皇兄,想到了师父,又想到阿玖……要是能让她再见阿玖一面,死也无憾了。不,不好,这里熯天炽地,还是别见的好。

“宋琼。”

果然还是出现幻觉了。宋琼闭眼微笑,想着能听着这个声音下黄泉也是好的,於是一动不动,生怕幻觉没了。正自顾心酸时,宋琼忽然感觉有人抓住了自己的手。她睁眼,只见夙愿成真,阿玖正在她面前,只是比记忆中臒瘁了些。“宋……”阿玖有些哽咽,她想抱一抱眼前人,又怕用力。

不能多留,阿玖收了情绪,将宋琼手搭在自己肩上,勉强扶起她:“我带你出去。”走了半步,只觉背后有一道力拉扯着阻碍她前进。回头一看,墙角有一条细长的铁链腾空横起,另一端直连到宋琼的踝上。“你别动。”阿玖便将宋琼放在还没烧着的梳妆台下,用湿斗篷罩着。自己用匕首去砍锁链。

然蚍蜉之力岂能撼动大树,再锋利的小刀也只能在那链环上留下一道划痕——宋邺早替换成了紫金煅打的锁链,刀砍不断,火烧不断。阿玖见行不通,便转用刀刃凿墙,想把链子从墙上卸下来。宋琼想阻止又无能为力,眼见跃动的火尖燎上阿玖的发尾,想帮她把头发拨开,又因腹部疼痛跌坐回去。

阿玖听见身后响动,忙转身:“你怎么样?”宋琼摇头不语,只是双目圆睁,用手指她又指门。阿玖拧眉:“你要我丢下你自己走?你难道忘了你的话吗?‘休戚与共,不离不弃’,你让我弃你,何尝不是在弃我?”

宋琼垂眸。她又怎么会忘,那日阿玖伤情,她发誓说“在一起一天,我们就休戚与共一天,在一起一年就休戚与共一年,哪怕千难万阻,山穷水尽,烈火焚烧也好,霜雪埋葬也罢,保证不离不弃。”曾经的誓言,谁知成今日的谶语。见她咬着唇默默低头,阿玖方想起从刚才到现在宋琼始终没说一句话,越发觉古怪:“你怎么不说话,你的嗓子怎么了?你说话呀。”

宋琼摇摇头,依旧无声地重覆着“你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强忍着才没流下来。阿玖看着她的眼睛,心里已猜到七八分,喑哑道:“我不能丢下你。”便急忙扭头,继续剜墙壁。

想当初她也被困在这里,相同的地方,相同的锁链。那时她一心想留下来,现在她只想能出去。而当初那个囚着她的公主,却成了笯中鸟。可笑命运造化弄人。

阿玖自出神,没注意身旁的书柜已摇摇欲坠,霎时就向她倾倒,好在宋琼及时拉了一把,只见柜子倒在刚才阿玖所蹲之地,彻底阻断了两边的路。心惊肉跳之际,阿玖扭头却见宋琼露出释然之色,不由红了眼,又急又气:“你拉我干什么!这下我还怎么过去……”阿玖竟欲去搬那着了的书柜,宋琼拉着她不放,凝望着她双目,动了动唇。火势蔓延得很快,仿佛下一秒就会吞噬她们。阿玖却是听见她问的是:“你为什么来?”

“我为你而来。”阿玖说完略顿了一顿,起来看着她眼睛:“你说‘碧落与黄泉,两处皆不见’,那尚在人间的每时每刻,我们都别分开。”宋琼觉得脸上烫烫的,好像初次相见时,阿玖故意撩拨,直令她面红耳赤。宋琼便笑,泪滑进嘴角,苦涩至极。

冰凉的唇突然覆上一层柔软的温热。

与往日的浅尝辄止和情动久持不同,这次的吻带了些苦涩,却又比往常任何一次都炽热。宋琼觉得自己脑子不太清醒了,只想沈沦在此刻的温柔里。

火焰张牙舞爪,逼人不退,宋琼忽想到自己从前雄权仗势,夺人生死,不懂得“行事过绝,易失於刚”的道理,如今也算报应。一想到因她一己私欲而导致受伤害的那些人,宋琼不由心生忏悔:若她不那么任性冲动,懂得凡事留一线,不逞口舌,不逆虎狼,也不会连累了对她真心以待的人。正感“物极必反,命曰环流”世说不假时,一只腊烛忽然滚落手边,宋琼瞥见便拿起来立在地上,那凤蜡受热渐化,宋琼蓦然想到对阿玖成亲的诺言,思觉落空,内疚不已。

阿玖见宋琼只望着那蜡烛发呆,心里知道她在想什么,因不想二人最后的时刻还被遗憾笼罩,便笑道:“公主好气派,成亲用凤阳阁做花烛。这火这样大,满京的人都会看见我们的喜烛了。”宋琼见两人心有灵犀,破涕为笑,慢慢把阿玖手心翻过来,用食指写“我”“爱”“你”。

周围的火如莲花瓣包裹住屋室,她们坐在莲心处,安静等待死亡。这火会将她们的骨灰糅合在一起,化作一颗颗莲子,而后随着风,在一处山潭中生根发芽,并蒂开花。宋琼胡思乱想间,仿佛真的感觉到了凉风穿过耳畔,在失去知觉前,她隐约听见了。

“我也爱你。”至死不休。

看见怀中人合上双目,阿玖覆落下泪,眼前景物逐渐模糊,很快意识也陷入了混沌。大火吞噬了整个凤阳阁,火光冲天。远处似乎有她们的影子,渐渐地近了,又渐渐地远了。

刹那间,人们仿佛看见了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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