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子成说·中
花璎提议兵分两路,宋琼领一队从大路走,花璎带一队从绝响谷的小路走。南王军数量不足以设下两路埋伏,待一路顺利到达营寨,再前来支援。
此时营寨中,罗音刚收到情报,称南王军已在绝响谷设下埋伏。罗音点头:“过烟江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大道,二是绝响谷。”翻出绝响谷的地图:绝响谷地处烟江之北,草木繁多,隐蔽性极高,且其入口狭窄,实为设埋伏的绝佳之地。两面斜坡,呈躺弧之势,南王若使用飞石阵……她从前与南王军交锋过一次,就因中了他们的飞石阵,导致花璎的姐姐被掩埋在了废墟之中。此后她专攻飞石阵,在梦中演练过无数次当日情形。
“将军,主上很快就到了。”
罗音忙问:“可曾遇到南王军?”
“应当不曾遇到,不过,领头中并未看见花将军的身影,人数似乎也少了许多。”
“怎么会,难道是兵分两路了……不好!”罗音冲出营帐,召来士兵,不待宋琼到达,立即要去支援。四娘听说罗音要去绝响谷,想起此地怪猖,常有山魈神出鬼没,来往商队避犹不及,遂道:“将军,绝响谷地势险要,易进难出,南王军必定做好了两手准备,请将军三思。”
“我只用五百人,足以。”
罗音自负而去,却忘了多年过去,飞石阵早已不是当年的原样,她使出浑身解数,虽侥幸逃过了南王军的飞石阵,但所带来的人大都困在了绝响谷外,身边士兵所剩无几。一场恶斗,罗音精疲力竭,擡头望着一线天,心中怅然:难道她罗音也要丧命於此?
突然,刀光剑影中,只见花璎长驱直入,长枪一刺,立斩敌军头颅。收枪,救人,驾马,一气呵成。罗音满身血污,靠在花璎背后。只听周围铿锵不断,不时有温热的液体溅到手上,接着厮杀的声音渐渐远去,只剩马蹄声在空谷回响。
“花姐和罗将军回来了!”
花璎向部下略加解释,众人听见南王军都倒吸一口凉气。花璎道:“我虽与阿音突出重围,但其仍不容小觑,要过烟江只有去北岸吊桥了。”罗音意识逐渐清醒过来:“北岸吊桥年久失修,本就不易走,况且,怕也有埋伏……”
“不能再拖了,不然南王军只会越来越多。”
“花姐,东面十里外南王部下正在靠近。”花璎把地图拿出来,发觉南王果然是想朝着同栀郡去的:“这么快……同栀郡不能没有领军,罗音,你快带人回去!”罗音闻言一急:“花姐,那你怎么办?不如跟我一起回去,同栀郡有你在绝对不会有事。”
没想花璎却摇头:“我已经立下军令状,绝不能背信。”罗音道:“如今情况危急,相信郡主不会怪罪於你。”花璎置若罔闻,转身对众人说:“众人听令,一千五百人即刻随罗将军返回同栀郡,留一千人在此设下埋伏,以防南王部下追击,其馀五百人随我渡过烟江,割断北岸吊桥!”
此时数里外的营寨正在清点人数,准备继续前进。片刻后清点人数来报:“主上,人数已清点完毕,只差罗将军带出去的五百人了。”宋琼点头:“我知道了,你让大家准备好,随时都可能出发。”眼看宋国近在咫尺,她越发归心似箭,然而迟迟不见花罗二人到达,不由在心里犯嘀咕:“为何她们还没到?”
适时有二人进入营帐。一人道:“罗将军前往途中遇到南王前军突袭,我军死伤二百馀人,南王前军尽数覆灭,罗将军不知去向。”宋琼骤然起身:“什么?”另一人立马接道:“禀主上,方才花将军派人来报,因被南王军阻断前路,她率三千人不得已留滞烟江,不过罗将军已被救出,让主上不必担忧。待顺利渡过烟江,她会割断吊桥,让南王军退无可退,进无所进。”
眼下帐中无人商量,宋琼想着将来都是用人之际,绝不能让二位大将有所闪失,便立即决定亲带五百人前去烟江接应。
花璎到达烟江北岸后,果然发现埋伏有南王的军队。花璎令众人先行渡江,以一己之力拖住整队南王军的进击,给部下渡江争取时间。然而吊桥通道窄,行动不便。南王军杀了一波又不断有人补上来,正当花璎有些乏力之时,罗音突然出现,冲进南王军中,一个横扫把想要偷袭之人挑下马:“花姐小心!”花璎趁机一枪,刺穿敌人喉咙,道:“不是让你回去吗?”
“你尚且置身危险中,我怎么能放心回去!”
见自己人差不多都顺利渡江,两人奋力奔跑上吊桥,很快与南王军拉开距离,到达对岸。就在小兵要砍断吊桥绳索时,花璎突然从她手里夺过尖刀:“等等!”
只见桥上南王军正在和一人拼斗。那敏捷轻快的身影,正是宋琼。
宋琼大喊:“快割断吊桥!”
她虽有把握不坠入激流中,但别人并不知,皆以为割断吊桥就意味着让宋琼和南王军同归於尽。花璎几次拿起尖刀又放下,始终下不去手,想等宋琼离近些再做打算,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然而其身后追兵穷追不舍,又有乱箭四射,吊桥上混乱不堪。花璎忽然把尖刀塞到罗音手上,说:“交给你了。”随后拿着弓箭只身上了吊桥,任由罗音怎么喊也不回头。
一箭射中敌军,可谓百发百中,宋琼望着面前接连中箭的敌军,讶然回头:“花将军。”花璎道:“不必多言!”说着一个后旋踢踹掉对手的兵器,喊:“主上,你先走!”
要是一个人可以轻易走掉,她也不会在这里耗这么久了。宋琼道:“我怎么能拿你当挡箭牌?”
二人在离岸不到三尺的地方僵持许久。宋琼心知南王军数量众多,这样耗下去不是办法。便让花璎在前开路,自己紧随其后,这样一点一点向前挪。忽然一人从吊桥下翻上来,将两人隔开。宋琼见那人要杀花璎,想也不想就将手中长剑扔出,正中那人背心,像一块烂泥从吊桥上翻落出去。
经过一番厮杀,吊桥摇摇欲坠,霎时间,两面峭壁之间如同下雨,无数黑点掉落到翻腾的白浪中。
此时花璎离岸边只有一步之遥,罗音伸出手,抓住了花璎,眼看其身后的砍刀就要砍上她脖子,罗音情急之下,手起刀落,吊桥最后的绳索应声而断。一整座桥向后撤去,伴随着绝望的嘶吼声。两岸的人同时吃了一惊。
花璎面色一变,瞬间怒道:“阿音,你做什么!”又要冲过去:“主上!”
罗音拉住她:“花姐!南王来势汹汹,同栀郡必有大难呀!我们回去罢!”
花璎气道:“你怎么能不顾主上安危?我既已向郡主请辞,如今就是主上的人,倘若主上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有何脸面回去?你要回去就自己回去罢!”
罗音劝说无果,只好自行离去。花璎则调整好情绪,让部下原地待命,自己开始尝试下悬崖寻找宋琼,她走到悬崖边探身一看,烟江犹如一条白纹细带,两侧峭壁高耸,根本无落脚点。不由心中叹惋道:“主上想必凶多吉少了……”
上空有鹰飞过,一声尖鸣,云开雾散,日光笼罩着峡谷,仿佛方才的混战都是幻象。静态之中,花璎馀光瞥见一根长绳在崖边凸起的枝头左右摇晃,紧接着长绳猛地绷直又收缩,一人从里跃出,稳稳落到地面。
不是宋琼又是谁?
花璎全然忘了担忧,只馀惊奇:“主上你……”宋琼笑道:“我从小爬树摸瓦,不知道摔过多少次,早练出本能了。况且这峭壁中可攀处甚多,不会有危险,所以我才让你不必管我。”
花璎又喜又悔:“没想你轻功如此了得,是我自以为是了。”
“花将军重情重义,此次行征能得花将军相助,是我的福气。”
花璎垂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阿音她……我替她向主上请罪。”
宋琼道:“花将军不必道歉,罗将军也是关心则乱,况且同栀郡有难,优先保护自己的家园也是人之常情。你看,这峡谷风光深远辽阔,只有登高望远才能尽收眼底,岂是人人都能看到的?”花璎顺势看去,群山此起彼伏,延绵不绝,不由感叹:“是啊……若不高瞻远瞩,怎能长保山河真色。”
话说阿玖得知宋琼出营,急得坐立难安,又不好在外人面前显露出来,恐乱军心,只好独自躲在营帐中。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外面一阵喧哗,她立即跑出去。
放哨的喊:“是花将军和主上!”
宋琼扶着花璎,领着刚好一千人回到营寨。她把花璎交给军中医官后就向阿玖走过来,神色有些怯怯的。
“我听说花将军去断吊桥,害怕会遭到南王埋伏,於是带了五百人马前去接应……幸好,我军并无伤亡。”
阿玖听得揪心,直到听说无人伤亡才放下心来,一边拿帕子擦拭宋琼脸上污渍,一边揣摩道:“断了吊桥,同栀郡的地理位置就形成了一个前窄后宽的鱼篓地势,外面一时半会儿难以攻入,南王想要包围同栀郡的想法也破灭了。只是这样一来,同栀郡与外交流的通道也断了,至少将来一年的经济都难有增长。”
宋琼道:“但愿长顺郡主能顾好同栀郡,当务之急还是赶回宋国要紧。”
阿玖“啊”了一声,道:“我正要和你说,我们先不回宋国,直接去姜国地界。”宋琼道:“为何?”阿玖拿出一封书信,落款是谢双。
“青州因多次动乱,已经派了朝廷大将镇守,城中看管甚严,且在通缉六道门诸人。谢双携门人暂时躲在姜国,且姜国君主还不知流言,对外仍是开放态度。”如此天时地利,宋琼自然也会选择先转去姜国与六道门会合。
途经青州城外一荒村,由於天气寒冷,一路上风餐露宿,众人连日吃不饱穿不暖,宋琼便下令:“在此休整片刻,快要进城了,把剩下的粮食都煮了罢。”
花璎见村子里的炊具还能用,便让炊兵起锅烧水,煮点暖和的东西分给大家吃。趁大家三五成群挤在一起等吃饭,宋琼默默走到村外,将随身携带的绢袋解开,把里面的泥土倒到掌中,干燥细密的沙土从五道指缝流下,落到这片荒芜的土壤里,融为一体。
她环顾四周,一望无际的草野云天依然生动,对比村落渺无人烟的景象,不禁心中念道:“‘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不知青州城中是否也是这般萧条……”宋琼只顾独自神伤,不知身后的石亭中阿玖亦望着她落寞的背影出神。
“哼,什么嘛!我混江湖都七八年了,才不是不谙世事的丫头片子!”巫珏因和殷四娘拌了几句嘴,心情十分不悦,於是出来散步,见阿玖一个人坐在石亭里,想到被交代的事还没回报,便上前来。
“阿玖。”
阿玖回神:“如何了?”
巫珏眼疾手快拿起石桌上的茶壶要倒茶喝,结果手一掂量,发现是空的,便悻悻放下,说:“三日前确实有人悄悄进了皇陵,不过捂得很严实,不知是什么人。”阿玖点点头,随手递给她一个水壶,巫珏接过说:“你怎么确定就是宋邺的人呢?民间起义他都忙不过来了,还有心思去坟里探望死人?说起来我们六道门也陆陆续续组织过几次起义,可惜都失败了。倒也不是打不过那个姓张的,就是没个定心的人物,个个都想凭自己的计谋冲锋陷阵,不听指挥,结果好了,全是以卵击石,气死我了!”
阿玖道:“只是普通的起义难以凝聚民心,朝廷倘若要出军都要先写檄文,我们要起义或许可以试试用……符命。”
巫珏不懂何为符命,阿玖向她解释“赤符”,巫珏还是不懂,阿玖便说:“就是俗话说,要打着旗号干事,可以煽动人心。”
“那我们该打着什么旗号呢?正统皇家血脉必然要以宋琼为尊,可是民众并不知道当朝的皇帝不是亲生,况且‘生前’的幼卿公主也不得民心呀。”
阿玖忽然觉得巫珏比她想象中更聪明一点,笑道:“不必点明身份,总之是皇陵中人死而覆生,只要知道是皇室血脉即可。”
“那该怎么写?”
阿玖提着笔想道:“五德终始,宋邺代表土德,阿琼乃是木德,木德克土德,只称上天不忍见贼子篡位,降符命於此,令皇裔起死回生,讨伐逆贼。”说罢又思索良久,在纸上涂改几次,终於一锤定音:“在皇陵棺材盖上用青漆刻‘玉京还阳起好兵,土蛟污金真龙出,藏冬覆春木乃昌’,再借盗墓贼之口流传出去,召告天下。”
果不其然,此“棺中言”一出,引起举国轰动。上到显贵下到平民,纷纷猜测是何墓何人起死回生。甚至茶肆酒楼里说书的也离不开这个话头。
今日是下元节,民间好修斋设醮,享祭祖先,祈愿神灵。百姓多备美酒佳肴,摆设於宗庙祠堂之中,焚香烧烛,祈求祖先保佑。此外,宋国还有一个习俗,那就是下元节这天太阳落山前,不能在外露出自己的面孔,出行皆需佩戴面具。
无论大街小巷,室内室外可见之处都是戴着面具的人。
适逢京城中来了个新的说书人,戴着个大花面具,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上次讲到搬山道人於古冢之中摸出一对鸳鸯玉佩,可谓流光溢彩,天上地下难寻之宝。传说啊,这鸳鸯玉佩具有神奇的力量,可以‘生死人,肉白骨’。当时的年光公主年方八岁,不幸夭折,武帝心疼女儿,想着用一个世间至宝陪葬以示珍爱,便从搬山道人手里花重金购得半枚,让已经死了的小女儿含在口中,没想到下葬当日,突然狂风大作,竟然把棺材盖子都跟茅草似的吹上了天!就在武帝对钦天监大怒大怒之时,只听那棺材中传来阵阵哭声,武帝走近一看,年光公主面色通红,正号啕大哭……”
底下人咂舌:“死人也能覆活?”
旁边人接道:“怎么不行?你没听说吗?最近流传的那个什么‘棺中言’,就是说京城里有死人要还阳……”其中有第一次听的人质疑真假,那人就继续道:“据说是个盗墓贼想去偷宝贝,结果拿了宝贝之后,棺材盖子突然被震飞了,那贼贼心不死,想着棺材里的宝贝更值钱,走近一看,棺材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棺材盖子上刻了字,像是用手指写的。”
“那你知道‘棺中言’是指的哪儿吗?”
“不知道。”那人听了嗤笑了一下,旁边的人见他这副狂傲的模样,不乐意了:“难道你知道?”
“我自然比你们知道的多。”那人信誓旦旦道:“乃皇陵是也!”
“啊呀,皇陵开棺,这可是对鬼神的大不敬呀……”满堂哗然,无人再理会说书人了:“是呀,这得惊扰多少先灵啊……”
“那你们可知是何人之棺?”
有的猜先帝宋耀,有的猜安王宋瑜,更有甚者猜是开国之祖。
桌边才来的青年人小声问同桌的人:“那个‘棺中言’具体讲的什么,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那人便告诉他。一旁不知哪儿来的乞丐偷听到后,突然哈哈大笑,吓了两人一跳不说,还引得不少人注目。说书人也注意到他言行癫狂,呵斥一声:“你笑什么!”
那乞丐笑得前仰后合,好一会儿才停下来,冷哼一声:“你们都是些糊涂虫,不知那‘棺中言’的奥秘,所以你们猜的都不对……”说罢随机逮住一人的白袍子,用乌黑的手指在白袍上戳戳画画。那白袍青年吓得嗷嗷叫,旁人却没一个管他,只盯着乞丐的手看。
乞丐拽着白袍青年,跛脚走到高台上,把白袍子扯平,道:“‘玉’‘京’合起来不就是一个‘琼’字?幼卿公主乃先帝亲生,为真龙血脉,又五行属木,木克土,龙胜蛟,这是预言宋琼起死回生,要起兵归正大宋呀!宋邺这盗贼休矣!”
此言一出,满堂寂静。白袍青年又气又恼,把自己的衣服扯回来:“谁听你个疯子胡扯!”
说书人沈吟良久:“那棺材通体用金丝楠木制成,显然是公主所用,且是尊贵受宠的公主。”
“那不是只有……”众人都不好点破,直到有人拍桌慨叹:“虽幼卿公主生前娇纵了些,但也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且本来被活活烧死就够惨的了,哪个杀千刀的,何必去扰人清静,真是罪过罪过……”
路上行人议论纷纷。
经过无数添油加醋,越传越邪乎,不可避免传到了皇宫之中。宋邺起初听到时只觉得好笑,后来从大同小异的版本中咂出一点不可言状的意味。
“果然……”
“据说青州人也知道此事。”
“还,还有一件事……”侍从战战兢兢将一张布帛呈上。宋邺看完勃然大怒:“这是谁写的?谁?”
“这只是用布帛拓的,原文据说是在幼卿公主的棺材盖底,刻有这样一段话……”
“流言什么时候开始传的?”
“就是在周大人那日去皇陵之后。”
宋邺面色一沈,原先他只觉得这是计谋,目的是让他和姜国反目成仇,但如今看来,也许事实比他想的更棘手。宋邺唤来心腹:“派人去姜国试探试探,若果真在姜国……立即进攻,不必回报。见到宋琼,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