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命於天·中
南水县,雪岭。
一个赤色身影牵着白马走在冰天雪地中,远远看去犹如一团移动不熄的火。
“主上,来的路已经被宋邺的人封住了。”
“再找找还有没有其他出路。”说罢派出一支队伍去寻出路,剩下的几百将士原地休息,每半个时辰轮换。
宋琼看着满目苍白,心道:“不知花将军如何了。”她也不知怎么就跟花璎分散开了,只记得当时士气高涨,宋邺连连败退,自己还趁乱将他拉下马来摔个不轻,然而后面追着追着就进到了这个鬼地方。
虽然确实是冬天,但南水县内尚未下雪,山脚也不曾看见半点雪絮子,怎么上山后反而一派雪景?且越往上走气温越低,四周草木也结了一层薄霜。
宋琼与花璎领兵追至山头,已不见宋邺等人踪影。宋琼当即察觉气氛不对,停在一巨石之前,道:“大家小心,这里可能有埋伏。”话音刚落,巨石之后蹿出一群身穿土色的士兵,将玉京军对半隔开。
“花璎!”
“主上!”
混战间,宋琼与花璎失散。
报兵适时将宋邺及其兵马往山上逃窜,宋琼乘胜追击的战况告知留守军营的阿玖。阿玖一边听一边注视着地图,蹙眉心道:“看似宋邺军队连连败退,实则却将我军引到雪岭入口,这是为何?”她思忖片刻,神色一凝:“不好,中计了。”
阿玖立马派人去云州请吴绍援兵,又亲调了一支队伍要上雪岭。与此同时,宋琼再次遭到敌军包围。
为首者正是周铭之兄周锡。他来时早做了准备,指着宋琼喊道:“她们主子经不起冻,放箭,将她从马上打下来!”
岭中顿时下起箭雨,玉京军匆忙抵挡。宋琼乘着白马朝周锡冲过去。周锡不慌不忙夺过手下的弓箭,瞄准宋琼三箭齐发。这三箭奇准无比,宋琼避无可避,被迫弃马而下。周锡见状,拔出大刀,牵起缰绳:“杀!”
周锡力大无穷,且招招致命,宋琼固然身手敏捷,但在这没过小腿的雪地之中寸步难行,更莫提要躲避其攻击。宋琼在凸起的石头上反覆横跳,周锡屡屡刺空,不由大怒:“给我站住!”宋琼取笑他“老眼昏花,反应奇差”,下一刻自己一脚踩到青苔上,当即失去重心往后摔去——周锡见状立马举刀劈下,不想反被宋琼一个乌龙绞柱扬起许多雪块砸到脸上。见周锡被迷了眼睛,宋琼鹞子翻身,甩开鞭子,向周锡的坐骑狠狠抽下去,黑马吃痛,载着周锡就向前狂奔而去。
周锡部下见主将忽然扬长而去,纷纷追赶。
“将军跑了,快撤!快撤!”
多次交战让宋琼耗光了力气,她半跪雪中,放眼望去——尸横遍野,脚下的雪被浸成粉色,能清楚地看见上面的纹理。因方才动用了真气,暖息四散,宋琼顿觉丹田处疼痛难忍,“哇”地又吐出一口血。粉雪被烫出一个小坑。宋琼强忍痛楚开始调息顺气,刚完成一个小周天,馀光忽见一人慢慢靠近意欲偷袭,然而自己此时气息紊乱,动弹不得,压根儿没有防御的能力,一时汗如雨下。
那敌兵似乎也畏惧宋琼,害怕有诈,踌躇了好一会儿,最终隔着几步距离举起刀,瞄准宋琼用力一扔。大刀旋转着在空中抛出一个弧线,很快落到宋琼头顶。
危急时刻,一女卒突然扑过来挡在宋琼身前:“主上小心!”刹那间,鲜血迸溅,宋琼视线被染成红色。她正好双手能动了,抄起地上的长矛就往敌兵掷去,长矛划破寒空,敌兵骇然倒地。宋琼低头查看女卒的情况,只见一把刀深深扎进她胛骨,已无力回天。
女卒还剩最后一口气,喃道:“我很开心……以这样的方式死去……主上……一定会得偿所愿……可惜……我看不见了……”这一瞬间,宋琼想起了很多人,黄氏婆孙丶青青丶白竹……她翕动嘴唇,却说不出话来。女卒死在宋琼怀中,遗容安详。两道清泪从宋琼眼尾滑下,甚至她对她都没什么印象,她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熟悉她的相貌,她却为自己挡剑而死。宋琼想起临行前阿玖嘱咐:“切勿恋战。”不由自责起来,若非她急於歼灭敌军,也不会中了埋伏。
然而此时不是悲伤的时候,趁敌军暂离,宋琼拖着受伤的身子往更高处走。草木杂石越来越少,放眼望去一片惨白,脚下的土地与雪和残枝混合在一起,稍微动一动就嘎吱嘎吱直响。宋琼感觉四肢越来越僵硬,眼前忽明忽暗,双腿渐渐不受她控制。
“找到了吗?”
宋琼心中一惊,恢覆了视线,只见自己走到一个有许多雪窟的地方。她忙扭身躲进其中一个洞窟。
“没,去那边看看。”
话毕,只见两个影子从洞壁上闪过。宋琼顿时松了口气,环顾四周,发觉这个山洞入口隐蔽,不易察觉,便决定暂时躲在此处。
宋琼靠着洞壁坐下来,身上几处箭伤不断往外渗血,而宋琼毫无察觉,只是仰头望着天,心里有两种情绪在打架:一边是不愿就此前功尽弃的不甘,一边是不断用鲜血开道的自责。如果重振宋国的代价是牺牲所有人,这样“一将功成万骨枯”的终局,是她想要的吗?原本光明的前路一点点被黑暗侵蚀。
天色随着视线一点点暗下来。
因血液流失和寒冷,宋琼昏迷了不知多久,迷迷糊糊听见一声叹息:“烈火焚烧,霜雪埋葬……全都应验了。你啊你,起什么誓不好。”宋琼努力擡起手:“玖玖……是你吗……”阿玖听见宋琼醒了,立马扔下火堆走过来:“你醒了?身上可有不舒服?”宋琼却苦笑一下,答非所问:“惨了……都走马灯了……”阿玖见她尚且神志不清,无奈在一旁守着。
这当然不是走马灯。自宋琼被困南水雪岭后,她领着剩下的玉京军马不停蹄赶上山。雪岭的入口早已被敌军包围得水泄不通,阿玖找到防守相对薄弱的地方,强攻一整晚才破出一个缺口。
阿玖看着宋琼蜷缩成一团的模样,想到她在这里待了一天一夜,又心疼又埋怨。还好自己带了驱寒疗伤的药,等药效的空隙,阿玖用自己的体温给宋琼暖身。因药物作用,宋琼觉得身上忽冷忽热,一会儿如身陷寒潭,一会儿又像火烤,难受得她手舞足蹈,嚷:“热……好热……”阿玖算算时辰,信使也该到云州了,遂安抚道:“你忍忍,很快会有人来救我们的。”为了不让宋琼解衣裳,阿玖把她双手锢在一起。宋琼发现手被缚住后开始撒泼打滚:“放开我!放开我!”阿玖忙抱住她:“乖点,你这样会引来敌人的。”
宋琼消停了一会儿,忽然带着哭腔又嚷起来:“冷……我好冷……”阿玖努力将手搓热,放在宋琼肌肤上:“我给你暖暖,你乖点,好不好?”宋琼含糊不清:“我不想……乖孩子……没有自由……”阿玖为了转移她注意,接话茬:“你喜欢自由吗?”
宋琼点点头。
阿玖欲问:“你想要的自由是什么样的?”
洞外忽然传来说话声:“这里好像就是千雪窟了罢?听说千雪窟里有一种长在寒潭里的草,叫七绝草,是做不死丹的一味重要药草。”
阿玖立马捂住她嘴。只听洞外“嗯”了一声:“七绝草我听过,据说死人吃了可保七日尸身不腐,手放在鼻子前还能感受到呼吸呢!不死丹就瞎扯了,人怎么可能不死——行了,别待久了,一会儿回去晚了仔细遭罚。”阿玖刚要松一口气,突然感到一阵刺痛:“嘶……”低头一看,宋琼正咬着自己的手掌。她抽出被咬出牙印的手,捏宋琼的下巴:“你……”
话未说出口,只听千雪窟外又道:“你听见什么动静了吗?”一人回:“没有啊,你听见什么了?”阿玖凝神,透过缝隙观察洞外状况。
另一人探头探脑:“我好像听见这里面有哭声……”说着擡腿走近。
阿玖顿时大气不敢出,而宋琼全然没警觉,脸色酡红在扒身上的衣服。阿玖别无他法,拿起一旁的软鞭就往宋琼双手上绑,宋琼见被绑住,开始乱踢。阿玖本就提心吊胆,不得已跨坐到她身上压住她。宋琼顿时动弹不得,阿玖见她眉头一蹙,料定她又要嚷“热”,立马俯身下去堵住宋琼的嘴,同时竖起耳朵留意洞外的情况。
那人似乎被拉住了:“哭声?别是风声听错了罢!喂,你小心点,这些洞里说不定有熊。”立马退回去:“熊啊……可能是我听错了,反正我们就在这里守上三天三夜,管有人没人也冻死饿死了。”
两人说着就走远了。
洞窟内十分静谧,隐隐有水流动的声音。阿玖吞咽一下,感觉自己心跳不正常的快,如奔注的潮水砰砰作响,怎么也平覆不下去。直到身下传来一声闷哼,她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贴得太紧,两人的心跳声混在了一起。阿玖坐起来,洞窟内似乎比之前有所升温,春意暖暖。
“想要……”几乎是气音。
“什么?”
“你……”
她看着身下虚弱的宋琼,苍白的脸因呼吸紊乱而泛出血色,看起来反而白里透红,有一种弱而不损的美,她望着自己抿了抿嘴唇,眸色里尽是渴求。阿玖细细端详了一会儿,明知故问:“渴吗?”她听见洞窟深处有水滴声,探进去,只见一泓清泉从石缝间涌出,阿玖掬饮一番,十分甘甜,便捧了喂给宋琼。宋琼口干舌燥正自难受,忽然有温而润的液体滑入口中,消除了所有不适。她渐渐平稳下来,睡了过去。
阿玖将斗篷盖到她身上,看着宋琼安静的睡颜,小声道:“抛却皇权和覆仇,你最想要的还是自由吗?”
到了第二日,仍未见援兵赶到。阿玖心中犯嘀咕:“吴绍纵然人功利些,应当也不会投降宋邺,背叛我们,且再等等……也不知花将军是否脱险……”
此时花璎已拼死逃出敌军围困,带着一身伤到云州军营里求救。然而她在帐中等候两个时辰,半个影子也没见来。花璎愤然冲出大营,欲讨个说法。
正巧营外一女子正背对花璎,对侍卫道:“你把这些棉衣拿去分给将士们。”花璎瞅准该女子,冲出去拔刀挟持住她。此举不可避免惊动了营中士兵。花璎就想将事情闹大,把刀刃逼近几寸:“叫你们将军出来!”
侍卫大惊:“你别冲动,我这就去。”
场面一度僵持。花璎见众人脸上惶恐不安,反而怀中女子镇定自若道:“姑娘,你是否遇到了什么难处?告诉我,我会帮你。”花璎置若罔闻,久不见通报侍卫回来,喊道:“吴绍呢?为何明知主上有难,却不派援兵!”
四周早已围满了侍卫,却都因害怕花璎冲动伤到人质而不敢上前。花璎正想要不要再威胁一人带她去见吴绍,忽听怀中人问:“你主上是不是宋琼?”
花璎神色一凛,心中疑惑:主上对外从未吐露真名,只以“玉京君”作称呼,此人为何得知主上真名?故沈声道:“你是谁?”
“我叫陈鸢,与吴绍乃夫妻,公主於我也有恩情,姑娘所求何事不妨说与我。”
花璎有些犹豫,陈鸢便遣散侍卫:“此人乃我们盟友,不会对我做什么,你们且离去。”侍卫果真散去。花璎观此人面相和善,不似有假,便放开道:“方才多有冒犯,陈姑娘,主上被困雪岭,危在旦夕,请姑娘务必搭救。”
陈鸢闻言大骇:“什么?”
主营里,吴绍看着案上两份文书,一边是玉京军求援,一边是青丶云两州的官印。他的目光流连在两者之间,始终做不出选择。坐立难安之际,陈鸢闯进帐中。
“绍郎,你怎么还不出兵?”
吴绍起身,见她这副样子心知瞒不过了,只是还没想好措辞:“鸢儿,我……”陈鸢厉声道:“我知道了,你现在看玉京军处於弱势,就想反水了,是不是?”吴绍否定:“不是……”
“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没有回头路了,难道你这次不帮她皇帝就会饶过你吗?绍郎,你难道忘了你现在拥有的这一切都是谁帮你的吗?”
吴绍和盘托出:“周铭说了,只要我按兵不动,不但既往不咎,还能将青州一并给我。”
陈鸢气急败坏:“这种‘黄鼠狼给鸡拜年’的话你也信?吴绍!你如果不出兵营救她们,我就立马死在你面前!”她抽出腰间匕首横於颈前,眉眼间皆是决绝。吴绍急了,上手去夺:“鸢儿!你冷静!我,我再想想。”
陈鸢死死握住,道:“我知道你此生追求一个‘荣誉’,可如果荣誉是用恩人的性命和万千百姓的幸福换来的,这种荣誉你敢要吗?”吴绍听了她的话,神色沈下来。陈鸢见他分神,趁机一掌将他拍晕,拿走令牌。
“来人!除守营军外,其馀队伍立即前往南水县雪岭,务必救出玉京君!”
此战延续三日,终破宋邺守军。民间皆传:“玉京君受命於天,乃有天神庇佑,必能化险为夷。”军营则赞叹:“薛军师当真有情有义,有勇有谋。”花璎破万军誓死救主更不失为一桩美谈。
这一场鏖战两败俱伤,将宋国紧绷的弦彻底打断,正式分为两个阵营。
一边是旧宋,一边是新宋。
旧宋以宋邺为尊,老臣旧部为辅,以京城为中心;新宋以宋琼为首,薛夷丶花璎为左膀右臂,亦有各种人才效忠,势力从青丶云二州往外延伸。
宋琼闭关养病了两个月。两个月来大大小小战役并未消停。在花璎和吴绍的带领之下有胜有败,多是平局,尤其到了后期双方皆已疲软,似乎陷入僵局。
“薛姑娘,主上她什么时候才伤好出关?”
花璎每天都来问候,请求见宋琼一面,却总是被拒之门外。时间久了阿玖有些过意不去,稍作停留:“快了。”
宋琼其实已经大好了,只是不肯出门。况且有花璎丶阿玖丶谢双丶吴绍等在,军营中的事根本不需她操心。宋琼一开始只是“偷得浮生半日闲”,越往后却越害怕。尤其是自己曾是幼卿公主的身份暴露之后,这种恐惧尤甚。她从不觉得自己这个主上做得有多好,甚至到现在她也没有十足的信心去接替那个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宝座。
“在想什么?”
阿玖将饭菜放到桌上。宋琼摇摇头,从床上下来:“没。”两人安静地吃了一会儿饭。吃过饭,阿玖自然得不能再自然地提了一嘴:“陪我出去走走?”
“啊,好啊。”宋琼也不希望她总是和自己一起闷在屋里,便答应了。
阿玖带她去了伤兵营。宋琼看着医卒照顾伤兵的忙碌身影,想起桌上日覆一日增加的亡者名单,深深叹息:“我不想再打仗了……不想再看见流血和牺牲……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一切?”
阿玖驻足问:“你觉得他们可怜吗?”
“可怜。”宋琼愁眉不展。自己见惯生死,也亲手了结过许多性命,可这到底不一样。这些她想要拯救的人前仆后继地来铸造这条血路,那她拯救的到底是什么?宋琼觉得这条路越来越难走。
“对这些作出牺牲的人,该如何去怜悯呢?”
阿玖沈默良久。对“怜悯”一词,她说不上好。阿玖想起自己幼时的经历,活在破瓦寒窑下的孩子多以示弱的方式来博取同情,但她亲眼目睹同为乞丐的孩子,也会在得到施舍后去欺抢弱者。后来在青楼身边的人也多如此,总以下位者的姿态来引起上位者的怜悯,而她们得到怜悯丶尝到甜头之后,逐渐变得迎合谄媚,失去了个性,成为完全依附上位者的存在。
接受怜悯的背后,往往是跌入更大的深渊。
这样的想法她不是没有,那个不做人的爹,她也曾祈求过能唤起他一些作为父亲的怜爱,但后来阿玖渐渐明白:她并不想活在他之下,她要站得更高,如果牺牲自己去为了换那点转瞬即逝的怜悯,不如化自己为利剑,去勇敢反抗那些压迫。就好比十二岁的她看着水面被击碎,浪花激荡,最终归於平静,似乎想象中难如登天的东西在这一刻只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阿玖垂眸道:“在战争中能拯救牺牲者的,是勇敢,而非怜悯。”她揽着宋琼,语重心长地说:“这场战争不是由你一人发动的,是所有人的意愿。即便没有我们,也会有其他人去做这件事,你要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两人又走到训练场。花璎和俞瑾正各带一半人拟练军阵。有眼尖的士兵看见高墙上的二人,兴奋得手舞足蹈。
“是主上!主上出关了!”
宋琼惶恐地后退半步。
阿玖笑:“他们在呼唤你,你不看看他们吗?”
“我……”
“来罢,来瞧瞧大家。”
宋琼鼓起勇气走上前,将整个训练场尽收眼底,人头攒动,军旗飘扬,一个“琼”字若隐若现。在她的注视下,将士们训练得更加认真。这支由无数“牺牲”组成的队伍似乎在她不知道的日子里又壮大了几分。
“你的存在,是新宋的定心丸。”
太阳渐渐升起,新生的树木露出枝芽,宣告去年的积雪要开始融化了。